[問天問大地] 仁慈

整整五年以後,才得以在台北再見到紫微斗數老師。

世界彼此隔斷的這些年,輾轉得知老師不再替人算命,害怕從此見不到他,怕再沒人能夠對我的命運坦白。

知命需要極大勇氣,認命更是如此,以至於再見到老師的時候,試圖回溯他算命時的每字每句如何在後來的人生中一一浮現,方才開口就已哽咽。

「老師,您說過,知命、認命、活出自己的命運。五年前我從您這裡知命,然後花了五年時間、無比的力氣去認命,當這一切過後,我不知如何繼續而下,不知怎樣才算活出自己的命運。」

「知命、認命是非線性的過程,它們不斷循環往復,直到有天,當妳在知命、認命的交替中完全接受自己,就水到渠成地活出了自己的命運。」

「到那個時候,我大概也會深深感到,人生並沒有什麼意思。」

「活著沒有意思,但妳死得掉嗎?」

老師徐徐笑了。我也笑著,因為被看穿。

「若說人生有意義,它最大的意義就是了脫生死、不要再來做人;如果妳開始感到人生沒有意義,可能代表妳看開了,但還沒有放下。對妳自己、對妳的命運仁慈一點,you might as well make the best of it。」

[現實的延伸] 鬧市但許有高僧

不久前讀完毛姆的《人性的枷鎖》,感到那恐怕是他作品中最喜歡的一部,結果今日讀畢《刀鋒》,又喜歡得更甚(有時懷疑,讀一本愛一本,是不是因為自己的「閱」歷淺)。《刀鋒》讓我想起黑塞的《悉達多》——那本讀來淚眼模糊的詩般小說——它們皆寄託著作者對東方智慧的理解,皆有一個為追求內心平靜而出離世事的主角。只不過,《悉達多》更是一個結構完滿的故事,作者說完了他想說的所有,合上書,心裡的盪漾是一圈圈完整的圓形漣漪;可是《刀鋒》,一如毛姆不少作品有著半開放式的甚至不具體的結局,合上書,心裡千頭萬緒,可也未必想把它理清。

***

《刀鋒》的主角Larry是一個非常年輕就已飽嚐人間傷痛的美國人,活得神祕、出塵,不被友人理解卻深得他們的信任和愛。毛姆在書中第一人稱的敘述中表示不能完全理解他,其實他在說謊。那些真正追求內心平靜以及終極智慧的人,在外人看起來要不就是很怪、不然就是需要極大勇氣;但在他們自己本身看來這再平常不過了。這樣的對立就如同那些無法一個人獨自旅行的人非常驚訝於為什麼有的人總能非常自在享受一個人旅行,而這些總是一個人獨自旅行的人,實在不覺得這有什麼了不起和值得大驚小怪的。

但說實話,這種對立之間永遠有著一道鴻溝,幾乎是不可跨越的,所以毛姆最終也沒有去跨越它——那些不能理解Larry為何出離塵世的朋友們,花了一整本小說的篇幅也沒有能夠理解他,而Larry也在小說的結尾繼續追求他的內心平靜和終極智慧。追求,但不等於一定追求得到,這是毛姆最令我動容的處理方式(有很多人批評他模糊、沒有結論),因為世事正正如此。而追求內心平靜的人,在世間茫茫的俗人之中,已是如此稀罕,至於有沒有真的得道成仙,並不一定需要弄個清楚明白。

***

關於「追求內心的平靜」這回事,我三年前就想得清楚明白了。把「內心平靜」作為眾多追求之一的人恐怕很不少,但是把它作為超越幸福、金錢、健康之上的終極追求的人,我幾乎很少遇到。作為一個成長和活在俗氣的世界最俗氣的中心的人,要堅持這樣的信念,不是需要莫大的勇氣,就是需要足夠隱忍自己的想法,再者就是無需辯駁的心態。當我看到小說裡的Larry,我知道我千真萬確能理解他;而我也千真萬確能理解,為什麼小說裡的其他人物不能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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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在一次酒局上,一個許久不見的印度朋友見面說了一句「you look peaceful」(而不是那些變胖了瘦了漂亮了憔悴了之類的評價),我大為震動。不敢說那一刻內心真如看起來的平靜,因為這些年來工作從來讓我抓狂,但我特別感激他能看出這樣的追求,並且不鄙夷這樣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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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鋒》另一個深得我心的部分是毛姆選擇了「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Larry在經歷了歐洲的隱居、印度的求真之旅之後,他沒有選擇立地成佛,而是最終回到美國,做一個體力勞動者,甚至按照他自己的設想,終將在紐約大都會當一個計程車司機,隱沒於茫茫眾生之中。而且他還相信,如果在這些因緣際會之間,他能夠碰巧影響、感動了幾個人,也算是一點點的功德了。

「廟宇未必有真佛,鬧市但許有高僧。何處不紅塵?何處無佛陀?」

[人間誌異] 阿尉

(寫於14歲。原題「極度深寒」。純屬虛構。)

我叫阿尉,男,23歲。

一小時零六分三十四秒之前,我殺掉了一個叫阿慶的男人。且不要問我的動機,我僅可以告訴你阿慶是我所見過的最漂亮謙遜和溫文爾雅的男人。如果你願意,權當我是一個可憐的孩子。

我沒有想過我會逃。在行事之前我早已將所有事情完結,辭掉工作,安頓好母親的住所,給她買商店裡最好的彩電,然後跟她說我要出一次遠門。我以為這樣可以心安理得、悄無聲息地離開。甚至想象著在行兇之時會有警察不顧一切地破門而入把我手中的兇器踢飛,將我順勢擒住,摁倒在地,反剪著我的雙臂,還聽得見我的骨頭在咯咯地脆響,最後我順從地跟著他們離開且供認不諱……可是一切沒有如我想象一般。我看著他無力地倒在血泊之中,然後將他抱起放到那張極舒適的大床上。

從阿慶家出來的時候燈火一片輝煌,我第一次對這個南中國的艷麗城市產生好感,卻忽然感到遺憾——可能這是最後一次能夠看到這樣的景致了。

這裡是市郊一條僻靜的公路。入夜後的氣溫很低,牙齒一直在互相碰撞。身上披著從他家裡拿來的大衣,大衣裡面的襯衫上沾著大片血跡——我確實沒有毀屍滅跡的打算。一路上我一直都被一個問題困擾著:母親今晚開飯的時候到底有沒有想念過我?這讓我覺得奇怪。

他死去時的樣子在腦海裡愈漸清晰——當小刀從皮向肉層層深入的時候,我想他一定感到很痛。幾乎每一刀都正中要害——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金庸小說裡說,如果刀快的話,血從傷口噴出來的時候像風聲一樣,很好聽。我終於稍稍領悟了這一點——他的血從刀口處噴薄出來,鮮紅,奔放,且帶有余溫。他的眼神裡對我的信任還來不及轉為懷疑就已經終結。

因為很冷很冷的緣故我停下來了。我這輩子從來都沒有覺得這麽冷以致於好像襯衫上的血跡凝固了我血管裡的血也凝固了。不知道我停下來會不會因為冷而死得更快。路燈昏暗而且很多玻璃燈罩都碎了。我奇怪為什麽這麽僻靜的地方還會有誰來並且掏出彈弓之類的去瞄準它取樂。偶爾有車開過開著昏暗的近光燈鬼鬼祟祟地飛奔。我坐在路邊幾米遠的地方猜測著每輛車上的司機是什麽人。我覺得自己很聰明的地方就是總能夠知道別人在想什麽。然而我實在有那麽聰明嗎?萬一我想錯了怎麽辦?我……我為什麽殺人了,我想錯了什麽我還好嗎我應該還是很聰明的吧讓我好好想想……聽說明天要下雨了不知道家裡漏不漏水如果漏水了媽媽知不知道怎麽辦哎平時有我在什麽都好辦怎麽我之前就沒有想到呢,看來我又想錯了……真是冷得出奇好多街頭露宿者可能會死吧我會不會呢原來人真正冷的時候背上好像抽筋一樣痛苦得要命……

……

我現在蜷曲在監獄的一個角落裡。警察對我的不反抗有些訝異。我一口氣坦白了所有的經過,眼神都不曾跳躍一下。我知道我終將在他們的視線中尋到終了。

還有兩天就是行刑的日子,我因為終於能夠贖罪而忽然愉快起來。昨天洗澡的時候,盆裡的水映出自己的眼神,我覺得那眼神很溫和,胡子在唇邊密密麻麻地突露著。我知道我老了,總有一天會老到像母親現在這樣。阿慶也會老,可惜他現在沒有機會了。我覺得自己好像要義無返顧地死。

牢房對面關著一個將與我同一天被押赴刑場的可憐的傢伙。今早他收到老母親寄來的一個包裹。我這才突然想起來忘記了給自己的母親買根拐杖。唉我也許要琢磨一下遺囑怎麽寫至少也要將我的母親好好地托付給別人吧。

突然之間他攤開雙手渾身顫動對著滿滿的一包炒得香脆的花生哭泣得像個孩子。

我就這麽蜷縮在角落裡靜靜地看著他。

[問天問大地] 太遲

算過紫微斗數以後,我才算認清了自己是個命運極其平庸的人。

在那以前,妳可能還會想,這可能只是一時運氣不好。然後也會如同某些人以為,命運可以被改變,不論靠自力、或神秘法則。不過,假使妳開始相信命運是門科學,從尊重科學的角度來說,妳也該相信命運如同數學,它是真理顛撲不破,不得篡改。

「所謂命好是如何體現的?一個平凡的木匠過著簡單無憂的生活算是命好的一種體現嗎?」剛剛算完紫微斗數那陣子,我如同一個收到考卷分數但滿心不服的考生。

大哥嘆了口氣,眯眼看著我:「命運好與不好,看的不是絕對所得,而是投資回報率。假使兩個人的絕對所得一樣,付出比較少的人就是命運較好的那一個啊。」

誠然,接受命運比認識命運難太多了。一旦認識了自己的命運,就要花上一生力氣與之共處。

「您會不會有過一種念頭,就是當您了解了命運,知道有些事情無論怎麼努力也不會有更好結果,便會疑惑人生既然如此,還有什麼活下去的必要?」

「活著不是為了一定要達到某種目的,那只是一種執念。活著本身是一定有意義的,問題是往往到你了悟的時候,事已太遲。」

[問天問大地] 偶然下車

「妳先前介紹的那個紫微斗數老師很好笑,他說他現在沒有信心再給別人算命了。」

「他有說原因嗎?」

「我猜⋯⋯他應該是看不透,人命敵不過天運。學這門就是如此,突然又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懂了。」

台灣朋友傳來訊息,然後我,就如同那個在咖啡館得知與C大哥不會再見的夜晚一樣,紅了眼眶。又一個來渡你的人離開了,他不過是完成了使命而已——每當這樣安慰自己,不見得不會更傷心。

兩年前與老師第一次見面的夏夜,我們在長談六個小時以後,坐在素食館吃蕃茄麵,他說起了自己的往事,那一刻我眼前呈現的是,一個給別人命運解惑的人,對自己的命運依然充滿了不解。

臨別前,我問老師:「既然說,在世間輪迴的靈魂有新有舊,那麼每個新靈魂是如何源起的?」

「宇宙是一個巨大的虛妄,每個新靈魂源於宇宙的起心動念。但妳不要忘記,一個新靈魂的誕生,也意味著另一個靈魂的隕落。」

那天與老師告別以後,走在晚風習習的大安區巷弄,我一身輕盈如坐飛氈。使我感到輕鬆的不是他給我帶來任何命運裡的好消息,相反地,他把我命運裡的殘酷抽絲剝繭,直白坦蕩地推到了我面前:「妳這一生皆是浪裡行舟,最忌諱的就是『忌』這個字本身所包含的——自『己』的『心』。尋求內心的安定與自信,看破、放下,就是妳一生最大的功課。」

回首這一切,老師如同偶然下車的人,不管別人多麼不捨這如同啓明星一般的緣份,他終於還是到站了。那個夏夜裡他說過的話,重新鋪展開來,會不會也可以是,若相信世間守恆,有愛幻滅,就有愛生起?

[問天問大地] 一念之間

「既然紫微斗數是用生辰八字來排盤解讀,那麼,八字相同的兩個人,命盤自然也一樣,難道他們彼此的命運也完全一樣嗎?」

與紫微斗數老師初次見面,我問了許多諸如此類的邏輯問題。

老師從老花鏡之上看我一眼,娓娓道:「命運包含兩個概念,先有『命』再有『運』,命是先天、運是後天,先天不能改,後天則充滿變數,兩者交互,幻化出無限可能。因此兩個人哪怕八字相同,經過先天與後天的排列組合,命運也完全不一樣了。」

「照這麼說,之前您說『命運不能改』的說法也是不完全準確的囉?」

老師笑了:「命運之中大概有5%的事情能改變。」

「這麼少⋯⋯改變了有差嗎?」我止不住失望。

「你可以把命運想像成一座100層的高樓,住在越高樓層的人、代表命運越好。假使說,你住在55樓,而且你會一輩子住在55樓,這是命運中不能改變的部分。但是,這55樓,有地板到天花板之間的距離差,有可以自我設定的室內佈局,還有因為朝向改變而換來的不同風景,這就是那可以改變的5%。」

「那麼,」我感到些許豁然開朗,「怎樣才能把握這5%的改變?」

「沒有訣竅可言,」老師眯眯笑著,「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在每個分岔路,不要想太多。為什麼?想太多,意味著不斷重回命運的慣性裡,繼續那95%不可改變的部分;唯一突破它的可能,便是在那一瞬間,順從一念之間的內在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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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 #問天問大地 系列之中,我最期待的一篇,卻足足用了兩個多月,數度提筆數度擱淺。當中有來自幾個人的智慧,出於刻畫的需要,我試圖把它全部加諸於一位老師身上,導致行文如牛負重。不過,時候到了,文字好像自然也到了。

至於這些智慧的出處,是幾位台灣的老師、友人,他們在生活表象上都是普通人,在智慧上則極其超凡脫俗。這也是為何我總在台灣流連忘返,與他們對話,珍藏那些足用一生的醍醐之言。令人困惑的是,我在香港一直沒有遇到這樣的人,這大概是我對這座城市最深層的失望。

[世界之大] 城嗜

(寫於2004年秋天)

你站在廣州街頭,會有種被強力吸入的錯覺,又或者是另一種極端,就是無所適從。其實兩種情況都可以理解為,你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你在街頭比一些人看起來更平淡樸實,卻又比一些人更精致時尚——但極易察覺,你並不屬於這座城市。你於是默化成新的角色,得以旁觀或觸摸這座城市的脈動。而在廣州,大部份人都不屑於去理會一些陌生的目光。

我從一座安逸的小城市裡來,在廣州過了一段簡單的日子,得以閒暇地觀望周圍,沈釀一些偶遇的想法。那些日子裡思維是無比的縱容,徹底地懷著美好憧憬而不顧面臨的深淵,竟使我覺得文字也顯出一絲慵懶,全無慣常的精致和抽象。

小的時候對廣州有些抗拒——髒,而且博雜。人還小,心也太小,裝不下這一切。結果每次高興地去,卻似逃著回來。人的改變竟可以這樣明顯,我如今,是渴望一切了,連長相特別的巴士司機,也要被我深深刻下記憶。這些市井裡的人物,勾起了我的全部興致。

涉足的城市裡面,曾經真正使我懷念的,大約只有香港。在人們眼裡我大概是個遁世且興趣奇異的人,於是乎我對香港的鐘愛也難得理解。偏偏卻是那些世俗的、西化的、燈紅酒綠的事物不停地鑽進我的心隙,無所謂喜不喜愛,而只是沈迷於,一座城市的複雜與包容。我常提醒自己不要自以為是地對某些事物嗤之以鼻而拒絕它們的存在——不論醜惡、艱澀或絕望。譬如紅燈區。我還是天真地以為沒有紅燈區的城市就不能確鑿地稱之為大都市。城市的職責是一種有原則的包容,而不是拒絕世俗的清高。又譬如弱勢群體。只有在城市的環境中,這種生存的對比才會如墨水滲透般地彰顯,直至有種敲動人心的強度——但前提是,你必須是個有心而且敏銳的人,這一切才會落入你眼中而不致流失。其實廣州是各種人的樂土,強勢者有強勢者的生活(這對於我們是陌生的),而通常情況下瀟灑的卻是中產階級,他們自得其樂,無所顧忌和在乎——在這一點上,廣州和香港非常的相像。強者和弱者在大部份時候相安無事,這裡沒有什麽階層之間的紛爭,似乎所有人,都很習慣這一切。你可以無時無刻地浸受他們的做事的方式和快樂,像喝早茶、讀報紙、趕巴士之類的,它們竟使人生出一種平和的心境來,仿佛你也融入他們的節奏和步履之中。

斜靠在椅背上,在幾度輕睡中察覺到汽車正在入城。入廣州城的路上,路兩邊的事物,灰暗陳舊的樣子給人以懨懨的不舒適感。離市區再近一點,新舊建築開始交雜,新建的高樓在一群低矮平房之間不顧一切地拔地而起,撕開所有的陳腐和沈悶。這樣的景象總是叫人感到訝異,但又易於理解:廣州就是這樣一座城市,它有完全足夠的歷史積澱在繁忙的生活和工作方式中顯出一絲悠悠的古舊。人們總是批評廣州的環境質量,而對於這些,我極少在乎。沒有到一定的年紀,你總覺得有不盡的渴望和好奇,以至於很容易將生活中的瑣碎忽略。

在宿舍昏暗而長的走廊上,一灑陽光被分割成不規則的形狀鋪印於地面,在酷熱之中顯得清冷而落寞。我沒有進屋去,斜靠在走廊墻壁上,輕輕打量這場景。從我站的角度望出窗外,完全不見我在清晨喜歡觀察的小巷,眼裡只有一群古舊的屋角,還有一塊廣州的天空。其實我還是看得清它的藍色。廣州的空氣真有那麽差麽,我想。我與廣州的告別,竟是從告別這片陽光開始——可我之前從未注意到它。

在告別的場景面前,你很容易陷入對許多事物的情感。

大家都在收拾行李,只有這個時候,屋內的灰塵全都翻騰起來,在陽光下清晰可見,嚇得你不敢呼吸。大家心裡都清楚,和廣州的告別,意味著和一段日子的告別,也意味著和許許多多日子的告別。未來一年,以及未來一年後我們會有什麽樣的著落,全然無解。

在廣州的每個日子都以相似的方式開始。我第一個爬起來,察覺空調的冷風直吹在自己身上,而另一側,陽光卻可以把我的右邊臂膀和臉曬得發燙。端上大杯的清水,我站在二樓的陽臺上,讓目光垂落在陽臺下面的小巷裡——離他們是那麽的近,可以向他們問聲早安。大致是清晨六點半時分,天已大亮,幾個上班的人穿過小巷,匆匆地,耳朵裡塞著音樂,嘴巴裡塞著早餐。小士多的老板撐開門面,費力地把幾個裝雪糕的冰櫃推到店門外,張開色彩褪散的太陽傘,忙碌得顛顛簸簸。賣早餐的小店裡,一口生銹的大鍋裡熱氣蒸騰,睡眼惺忪的老板娘招呼著客人。我們從不敢光顧那種小店,像是害怕玷污了自己的腸胃。八點鐘時分,陽光已經曬得透熱,房間裡的空調悠悠地閉上了呼著寒氣的闊嘴。我對此並沒有什麽厭惡,畢竟我戀棧陽光而厭倦陰霾。宿舍裡的一群人這時才紛紛伸出昏睡的頭,推開層疊的被子,連滾帶爬地下床洗漱。我總是有些惋惜,她們沒能看看城市的清晨。

為了參加一個短期的課程,我們得以享有這樣一段在廣州逗留的輕松日子。八點三十分是上課時間。在那之前,我們常在一家快餐店享用早餐。一個年輕的白領朝氣蓬勃地衝進來,口裡輕輕吐著單詞(他大概跟我們在同一處學習),有著旁若無人的輕松和悠然,等待著他的炒麵。於是乎,我竟被他的投入感染了,仿佛置身於整座城市的衝動之中。城市的早晨便在輕搖滾的節奏中雀躍起來。其余的大都是年齡相仿的學生——在另外一座城市裡看著屬於它的年輕人,總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仿佛可以感知這座城市的趨勢。他們有著各自的味道,以致於難以給一個總體的評價。許多人習慣於認為某某地方的人如何如何,如何如何的人就是某某地方的人,未免太低俗了——任何人都以應有的角色而存在,無論善惡美醜。大概上帝原本的旨意就是這樣,不然在一個完美的世界裡,上帝便無處施展他的大能。我發覺自己一直做錯著一件事情,就是在有意無意中用自己的標準去評價他人,它導致我看許多人的時候都不能稱心如意。而事實上人們都在以自己的準則行事,他們對自己大概都是稱心如意的。我該更多地體恤他人的標準,這樣便可免去許多勞累。如果人的生活方式可以如同在異地遊城一樣,面對著不同的人,你都只是心存好奇和尊重,而不會有平日生活裡和周遭的人的糾纏和紛擾,那該是多麽愜意。只是,那只是「如果」。你終究會從夢想中跌至現實,然後陷於種種的殘酷。你和現實的關係就如同一隻青蛙呆在一口有光滑井壁的深井裡,拼命跳到某個高度,最終只會有同一種下場——而且摔痛的程度還取決於你跳躍的高度。

略去上課的時間。

在這五個小時裡面,我與外面的城市隔絕。只有在午餐時分,才會在人流車流臃腫的街邊擠入買盒飯的人群中。它讓你覺得在一座真正的城市裡,一切賺錢的方式都是那麽的流暢自如,而你的錢無可避免地落入他們囊中。我們畢竟只是過客,一切的新鮮好奇還維持著我們的興致和精力。而真正生活在此處的人,按部就班的方式已經溶於血液之中。你會感嘆他們忙碌又淡定,匆匆而井然,特別是他們很少以一種輕浮而不尊重的眼光去瀏覽周圍的人,似乎只有屬於自己的世界。在地鐵裡,當大家都靜默時,我常忍不住想要用目光從別人的臉上去揣摩他們的心境,卻總是被那種獨我的神情給刺回來——別像個鄉下人似的到處張望或者盯著別人,這是一個廣州人教給我的道理。

真正屬於我和這座城市共享的時分從每個下午蔓延到夜晚。我可以和它有肌膚之親,從每一方五官到每一寸肌膚。在我的印象中,我從未得以像現在一樣將雙手拖在褲袋裡,不打招呼就出門去了。花了二十分鐘,從密集殘舊的建築之間一直踱到大馬路上,而身後中山大學就隱秘在濃郁的綠蔭之間,古色古香中透漏著南方城市特有的靈動。我轉身推門遊進一間書店——雅致深邃的那種,這是我在廣州的日子裡的第三次光臨。然而只有此刻,我才得以獨享它的韻味,特別是那一列哲學書籍所散發的氣質,像是有著家中茶余飯後有所期待的那種舒心。我反感給廣州以「文化沙漠」的貶喻。文化的廣度絕不僅在於有多少歷史陳跡、多少書香院道以及多少文人墨客——以此為「文化」的文化反而愈加狹隘而喪失了應有的大氣。廣州城裡,小資是文化,娛樂是文化,飲食是文化,生活是文化,人的性格也是一種文化,它們很博雜,卻處處流露著廣州的風味。就像我身處的這間書店,我們並不能用它來證明廣州「很有文化」,但它的存在,已是真切的反映——因為還會有人像我一樣,在寧靜的空調和風裡沈醉於書本的紙香。你可以看得出來,廣州竭盡了它的胸懷包容著一切高雅或通俗,主流或邊緣。越是物欲橫流的地方,人的天地越開闊,人的成色越複雜,人的創造越豐富,人的激情越膨脹:其實廣州就是一個有物質的精彩而文化也不甘寂寞的地方。

回顧中發現,在廣州的日子裡,我總是重複去某些地方,那使我有了與它們增進感情的機會。而且每一次去,都鋪陳了另外一種記憶。例如北京路,我走了兩次。我曾經以為自己會厭倦那種地方,卻又忍不住去一睹究竟,畢竟我頗想看看裡面的人們。第一回去,便打破了我原先對於北京路的假想。它比想象中更開闊乾淨;人多,卻大都體面,沒有鬧市裡的嘈雜髒亂。我匆匆地從街的一端走馬觀花到另一端——沿街是消費購物的店鋪,燈火通亮,精致誘人——我倒回來,在樹邊的椅子上歇下,欣賞人來人往。這於我已是最好的節目了。

次日結伴去了狀元坊(那裡賣一些屬於年輕人的東西)。我聞風而去,落荒而逃,大概自己對於那些東西有些淡漠。在人潮湧動之中,我竭盡全力避免摩擦,最終還是不免與人屢屢碰撞。不過同樣有意思的,還是裡面的年輕人,我看著他們的狀態,很親近,又很隔膜的樣子。

第二次踏上北京路的時候,蛻去了狀元坊的塵囂,覺得那裡是那麽的典雅舒適。和朋友吃了一路,發現城市裡竟還有這樣寫意的方式,不由得欣喜激動,而我安逸的小城市裡卻鮮有這份情趣。

乘地鐵回去。稍微晚了一些,地鐵裡有幾分冷清。車上的人有了倦意,都彼此無言。出站之後鑽上巴士,搖搖晃晃中我不敢去看車裡的人,只好把目光投向窗外,夜色中整座城市也迷迷糊糊地搖晃起來。

尤其曲折的是,我們竟然錯過了該下車的站,只好在下車後一路小跑折返。那一夜,我們在宿舍對面別致的小店裡喝了一些青島。全是乖孩子,大家正襟危坐,慢慢地品飲——這樣的方式保證了每一個人的清醒。小店裡的電視播著粵語片,空氣裡還有揚州炒飯的香味,整間店裡只剩下我們幾個孩子。當我們從小店出來的時候,夜空意欲柔和地貼近我們。我們卻必須低頭去看腳下泥濘的路,惟恐踏入坑窪之中而踩碎泥水裡倒映的城市的天空。

一抬頭,天空裡的潮氣浸得你滿是睡意。

回到宿舍,幾個人靠在沙發上,趁著酒興說了一些話。自己仿佛有說不盡的感想,嘮嘮叨叨不著邊際。他們有的在聽,偶爾回應兩句,直到有一刻我發現他們都沈默的時候,我也沈默了。那天晚上,罕有地,我在沈睡中把被子翻到床下,空調的冷風冰凍了全身。那是我們在廣州的最後一夜。我昏昏睡去。再次醒來的時候,已是大片陽光。

向一座城市告別並非一件難事,你完全可以很決絕。那個即將離去的上午,我們都試著以一種能夠真實地載入記憶的方式再去看這城市一眼。可是我,竟有種孤傲和不忍。如果一年之後可以再回來,這一切已是物非人非,又有什麽難以痛下決心割舍的呢?

後來誰都清楚,我們不捨那座城市,是因為那段日子,不捨那段日子,亦是因為那座城市。歸根到底要感謝我們所擁有的一陣遊蕩的閒情。我們用一些值得記念的方式來浸透這座城市,使之成為我們持續亙久的生活流程上的一道缺口。在缺口處,我們在歡喜中失落,在迷惘中掙扎著握住希望,而這一切統統獻給了廣州城。城市是一個提供成長的營養的地方,又同時儲蓄了你的情感——英國的一個研究關注了日記是否有助於人們忘卻痛苦。事實上可能是,由於日記的存在,人們的痛苦反而成為確鑿的印記,而對於日記的重溫只會給沈重的記憶添上更悲愴的一筆。城市似乎也有著日記一般的功效,它使得一切都存在得難以磨滅。每到過一座城市,記憶和情感的內存便會消耗一些,有些終究因無法刪除而終生伴隨。當你需要提取它的時候,種種喜樂悲傷便傾瀉而出,奇怪的是,它們總是以城市背景,如同舞臺劇中的音效和場景。這也使我終於明白自己曾經為那些城市灑落的淚滴,原來只是付諸舞臺劇中的情節,而城市作為背景卻始終在印象中輾轉回旋。你忘不了它,尤其在記憶疲憊的時候,城市的生活便難再清晰。但你總會記得,並重複著、回想著城市的名字。它就是一種物化的寄托。

身處某些城市,你可能輕易地就顯出自身的淺薄。在那些日子裡,我收斂了狂妄,懷著敬畏和虔誠,守望城市的處處細節,直至意識到自己的無限渺小。我拒絕縮作一團,而是堅持自己的追尋,沿著城市的道路奔跑,和著城市的節奏呼吸,跟著城市的脈搏跳轉。卻還是在終結的時候驀然發現,我與這座城市,都不屬於彼此。

人三兩個散去了。在舒適的小車上,我們最後一次遊城。惶惑不安,也許是因為一段結束,和另一段開始。

天色一直昏暗下去,小車漸漸駛入自己安逸的小城市,我的心驟然失重。

[問天問大地] 加水

初次與紫微斗數老師見面,他問:妳為什麼相信有命運?

這讓人有點措手不及——很多人初次算命,大概總有點病急投醫的意味,至於相不相信,像是另一回事。但若不誠心相信命運存在,算了意義又何在?

對於這個正本溯源的哲學提問,我摸索著回憶起從前在學習上,我一直拔尖,除了努力,也彷彿比一般人更掌握竅門,關鍵考試從不失手。我忘不掉中學時期某次考試,同桌男生拿到比我低很多的分數,偷偷抹了淚——「他跟我一樣努力,甚至可能比我更努力,但彷彿我們就是不在一個起跑線上⋯⋯天賦、智力,科學上的解釋是基因,是隨機排列組合,但憑什麼賜給了這個人而不是那個人?這可能是我第一次意識到與後天努力無關的冥冥中的存在。」

老師看著我沒有說話,彷彿還滿意這個答案。

「可是,」我追問,「如果算命後發現自己拿到的人生劇本很爛,可能會心有罣礙或不甘,不知道要怎麼演下去?」

「了解劇本就是讓妳明白,在妳的命運格局裡,哪些人生場域容易徒勞無功,哪些則事半功倍。因此不要再讓普世規則指引妳,比如所有人告訴女人結婚生子是理所應當,可是假若她命中註定沒有好姻緣,卻還一直往這方面用力,終究只是反覆落空。知命、認命,就是要在福份不足的地方看淡、放下,把精力花在比較有福份的事情上面。紫微裡說的十二宮,父母宮、夫妻宮、官祿宮、財帛宮、福德宮⋯⋯如同十二個裝水的杯子,有的水比較滿,有的比較缺。所謂的天才、人生勝利組之所以被看見、被羨慕,不過是他們選擇了比較滿的杯子繼續加水,水便滿溢出來罷了。」

[問天問大地] 熟讀劇本

初次到台北拜訪紫微斗數老師,我們足足聊了六小時,一杯接一杯地續茶、上了數不清次數的廁所,與其說在談玄學,更像是在談哲學。

甫坐下,老師問我:「妳對自己的命運了解有多少?」

我:「應該有八九成吧。」

老師:「我們稍後來驗證一下。有些話我要說在前頭,人的痛苦大部份時候並非來自命運不好,而是來自認知與命運之間的落差,具體來說就是——命好的人不知道自己好,命苦的人不知道自己苦。」

我:「誠如您所說,命運不能改,那麼命運好的人通過算命知道自己命好固然高興,命運不好的人知道了自己命不好,又該如何是好?」

老師:「命是你的修行功課表。就像一個演員要熟讀劇本,了解命運就是一個人生而為人的自知之明。」

[問天問大地] 命運三部曲

兩年前,我去台北拜訪一位紫微斗數老師。那是我第一次正兒八經算命,很是忐忑。還記得他的開場白是這樣的:「既然妳來見我,說明妳可能在一定程度上相信有命運的存在。妳要明白,我跟其他算命老師不一樣的地方在於,我無法幫人改變命運,既然命運是命定(written)的,怎能隨隨便便改變呢?我的工作是幫助妳知命,接下來兩個步驟,要靠妳自己去完成——認命,以及活出自己的命運。」

坦白說,「活出命運」這件事太抽象了,就如同問我「珍惜」具體是個什麼東西,它聽起來如此濫俗,讓我感到困惑,不曉得那些行為叫不叫作珍惜,珍惜了又有什麼用。

兩年過去了,穿過無數暗巷和幽谷,竊以為自己大概已經知命認命,但一直苦惱「活出命運」到底是個什麼鬼?一個出奇普通的清晨,答案好像突然就跑到了腦海裡:讓你的慾望和命運相匹配。

****

追問命運有好些年了,可能到了差不多年紀、遇到足夠多的困惑,人皆難免思考命運的存在與否。解釋命運的途徑很多,玄學、宗教、哲學⋯⋯如果說哲學是介於科學與宗教之間的學問的話,玄學又是什麼呢?有部份基於統計學的玄學,是不是能看作科學呢?到最終,哪一個更能安慰人?

於是我想也許可以將自己關於命運的開放式無邊際探索,匯集成這個 #問天問大地 系列。

[現實的延伸] 日光之下無新事

合上2019年最後一本書《二手時間 Secondhand Time: The Last of the Soviets》,終於把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Svetlana Alexievich所有經典讀完了,而這部讀起來最為吃力——蘇聯以至後蘇聯時代的歷史太龐大、太複雜、太灰色。有句話看得我渾身觸電:「我深知無知者手中的自由是多麼可怕」。

Alexievich寫的並非正史,更不是野史,它們是眾多小人物匯集而成的口述歷史。她最了不起的地方在於複調式寫作,讓每個小人物在同個主題下反覆對辯,形成衝突——有人痛恨戰爭,也有軍人愛上了槍砲和殺人而無法接受復員;這邊廂部分人對蘇聯解體感到迷惑但並不抗拒,另一邊廂許多人仍深深眷戀蘇聯時代、不單不渴望香腸還恨透了資本主義;正常人紛紛從切爾諾貝爾撤走,竟有人為了逃避迫害而主動搬入隔離區⋯⋯

每每讀完Alexievich的作品,便感世間輪轉,生物與科技進化,智慧卻停滯不前,人性如出一轍,在同一個地方摔倒,在不同時代以相似的方式集體成魔。

實則,日光之下無新事,雖然這聽起來太掃興了。不過如果了悟這一點,大概算得上讀懂歷史而終極得道吧。

 


Svetlana Alexievich的幾部重要作品:

  • 《我是女兵,也是女人 The Unwomanly Face of War: An Oral History of Women in World War II》
  • 《切爾諾貝爾的悲鳴 Voices from Chernobyl: The Oral History of a Nuclear Disaster》
  • 《我還是想你,媽媽 Last Witnesses: An Oral History of the Children of World War II》
  • 《鋅皮娃娃兵 Zinky Boys: Soviet Voices from the Afghanistan War》
  • 《二手時間 Secondhand Time: The Last of the Soviets》

[世界之大] 生為一艘船

人們問,你為什麼愛一個人旅行且感到自在?我無法解釋,甚至為此感到窘迫——對於一個人來說自然而然的事情,解釋起來只能是:為什麼不?

從小,父母親不允許我成為一個尋求注意力(attention seeking)的人。哭得昏天暗地也得不到回應,成績好到不能再好也要低調做人,久而久之,自娛自樂變得格外重要,構築自己的小世界,建立自己的價值體系,直到不太需要外部世界來取悅自己,自己就成了一台永動機。

習慣了一個人生活,一個人旅行也不是難事,旅行不過是生活的外延。問題在於,旅途豐盈,而生活太單薄了,我不得不經常旅行,以對衝生活的無聊。家族裡也有這樣的人,他是我大伯,他比我瘋狂一百倍,他徒步穿越羅布泊,他走遍阿里和可可西里無人區,他每年往返非洲大陸,他在巴布新幾內亞親近食人族,他在北極和南極來來回回許多次,他比我年長三十好幾歲。我說,我可以跟您去南極嗎?他說,你別跟我,我幫你訂船票,你自己去,最好坐小的船,趁年輕還頂得住顛簸嘔吐。我們一輩子說過的話少得可憐,他是我今生最重要的偶像,親眼實見的偶像,這偶像只在我童年去廣州治病的時候抱過我上下八層樓,後來就去了浪跡天涯。於是我在家人面前有了堂皇的理由:「你看看大伯」。家族裡只要先有一個瘋子,第二個就不足為奇了。

祖輩父輩一生奔波四處遷徙,別離與孤獨稀鬆平常。若說家族命帶驛馬,我這種四處旅行吃的短暫的苦,簡直稱不上苦。有時我甚至懷疑,家族的字典裡沒有孤獨,他們生怕你不能適應孤獨,他們生怕妳既然生為一艘船,卻不能以自己為船錨,要如何在海上停泊,如何靠岸?

家族的這種習性,美麗又殘忍。他們說愛妳,又把妳推向懸崖,又容妳潛入深海。這些年,我很少跟父母親交代我去了哪裡,他們也習慣了在對話開頭先試探:妳此刻在哪裡?只有這時,我才覺得他們真的懂我,如海一樣包容。

[世界之大] 你和這個世界之間的隱秘情事

當初開始一個人瘋狂旅行,是為了瞭解另一個人為什麼那麼喜歡一個人旅行;到後來當自己也愛上一個人旅行,就真的變成了一個人。

對旅途中異樣的目光、格外的關心,練成刀槍不入;還需一邊放開心懷、一邊提防壞人;平日勤加操持體格,應對上山下海、徒步沙漠高原。一個人旅行久了,嫻熟生巧,變著各種花式跟自己玩,算是異常能吃苦,又非常曉得尋找享樂趣味。有時甚至覺得,世界上沒有誰能比自己更使自己感到快樂(這實在太危險了)。膽子不算大,壞點子卻很多,大約可以分為兩類:在想像不到的地方以想像不到的方式喝酒;一個人去不該一個人去的地方旅行。

一個人在第三世界旅行,別人看起來驚奇,自己經歷多了也就無奇, 我心裡開始犯賤,覺得挑戰一個人前去蜜月和家庭度假勝地馬爾代夫,也是一種生命的野趣。面朝大海,有酒有書,就有溫暖,就有打發時間的載具,就有時間漫無邊際想事情。

我對於孤獨的大部份痛恨來自於旅行,對於生命的大部份熱愛也來自於旅行。世間的的確確有許多感動,當你一個人的時候才會顯現,作為你和這個世界之間的隱秘情事。

[127巷5號] 保重

距離第一次來到咖啡館,整整兩年了——它負責接納、以及安慰。有時我來,好像僅僅為了測試自己的運氣,看看能否遇到C大哥,從他那裡得到幾句可以咀嚼一陣子的話。

我父親受重傷那回,他淡淡地說,從妳現在的年紀開始,就要為父母的生老病死做準備了,初次面對難免害怕,但這是遲早的事,妳要做的只是幫他們減輕痛苦。

而這一回,我坐在剛剛喪父的他旁邊,聽到漏氣而沙啞的嗓音說,父親走了,我還好,反而是看著我媽,我比較難過,她說她從來沒想過父親會離開。

去年有一回、也僅有那麼一回,他突然托老闆傳給我一篇他寫的長文,裡面說,「生命及所有皆是虛無皆是空,就是因為生命本無意義,所以才再找意義。要不要你去問大象生命有何意義有何目的,看牠如何回你⋯⋯」

我們大概在頭一年說遍了生老病死、有情的無情的、天上的地下的,以至於後來相遇,似乎不必多說,只管張羅好小菜、喝上幾杯,走的時候說聲保重,而不是再見。

[世界之大] 我一個人住,一個人旅行

在吳哥的一日遊小團,我和一個七十多歲的美國大叔是團裡僅有的成員。

他一開始不苟言笑,嚮導出於好奇問他為什麼獨自旅行,他用彷彿已經回答過這個問題一百次的神態說,「我一個人住,一個人旅行」,言外之意是,這有什麼問題嗎?

美國大叔轉而問我,「你也是一個人旅行?我以為亞洲人都喜歡成群結隊。」我說,「我習慣獨行,興之所至就在當地找個嚮導,其餘時間隨心所欲。」他這才稍稍露出笑,「沒錯,不需要迎合別人,不需要說廢話。」

這好像使我們對彼此多出一點好感。他曾在中國生活九年,在中國走過的地方比我多。他說,柬埔寨之行的下一站是上海,約了朋友在最想念的川菜館。說到吃,他摸摸自己的光頭,咂巴著嘴笑起來。

我跟大叔滿有默契,一路上避開人群、不拖泥帶水;嚮導恨不得帶我們走完每個細枝末節,我和大叔卻一副沒有什麼地方是必須抵達、沒有什麼事情是必須完成的樣子,一路上甚至沒有要求幫忙拍一張人像。

到了Ta Phrom,嚮導出於自己沒有盡責的歉意,再三要幫我拍照。

「真的不需要,我旅行的習慣是儘量不拍人像和自拍。」
「妳真奇怪,其他中國女人總是抓著我不停拍照,左右各來幾張……」

大叔出來緩頰:「她不是這樣的人,不要勉強。好好的風景,為什麼非要把自己放在裡面?你知道嗎,我們只在一大群人喝著啤酒的時候自拍……」

聽到這番話,話裡還有酒,我高興壞了,和大叔笑作一團。

「唉,我現在只想往泳池邊一趟,」大叔反覆擦著光頭上的汗珠,「喝上三五杯冰啤酒……」

[世界之大] 你抽的菸

去40冰川的時候,一同拼車的北京小哥左手捻著藏佛珠、右手點著菸,盯著手機看實時海拔高度。他話少得可憐,卻幫我們一個一個連拖帶拽地爬上了海拔5300米的冰川。

走出冰川時,我們元氣耗盡,十步一停,坐下就不願再起來。停頓的當口,他刷刷幾步衝上一個冰山混雜泥石的小尖坡,在上面久久地抽了一根菸。

天藍得可怕,雲朵、冰川、泥水、思緒無聲流動,不曉得他在那個高點看到什麼,想些什麼。

「啊,好陡,怎麼下來?!」上山容易下山難,我們笑壞了。

從荒野一路波折回到拉薩,我們匆匆告別,他隔天啟程去了岡仁波齊。還記得他說,別問我轉山什麼感受,經過兩天一夜的徒步,下半身都不是自己的了。

他隨後又到了古格王朝和珠峰,在西藏待了一個月。

「你假期真長。」

「我是辭職來的,一遇西藏誤終生啊。」

「最遺憾沒有在冰川上向你借根菸,不曉得在與世隔絕的絕境抽菸是什麼感受?」

「下回告訴你,這種事沒有酒怎麼講?」

[世界之大] 峇里島靜修 之 修不得

從峇里靜修歸來,常遇到人們問,你有什麼透徹的領悟、煥然一新的感覺嗎?

若靜修三五日即可大徹大悟,大概不是平時疏於思考,就是靜修時用力過猛。愈是試圖模仿出世,愈是明白不該等到人生慘淡才來修行,它應該是一件未雨綢繆的事。

那些天,惟一困擾我的問題是,不少廟裡的人依然為外界誘惑,他只是形體被局限罷了,心卻可以到處亂飛,而能夠在俗世修得一顆澄明的心,比關在廟宇裡吃齋打坐難得多了,不是嗎?

這一夜,我跟多年未見的朋友喝著酒,關於修行的事進行了不著邊際的漫長對話,最後他用寥寥數語終結了對辯——

「出世修行就像在游泳池學游泳,而入世修行則是在海裡,除了游泳,還可以浮潛、衝浪,它太好玩了,也因此,你必須承認它是危險的。」

[世界之大] 峇里島靜修 之 尋思愛

我想每個不遠千里來此靜修的人,沉默的時候都在尋思求不得、放不下的事。

因為靜修院內必須保持靜默,他們在山坳裡的小溪邊設了一張Crying Bench。我翻山越嶺去看,崎嶇的山路上除了幾隻雞、幾頭牛,一個人都沒遇到,爬得膝蓋生疼,當然更沒有要哭。

但我還是不能免俗地想到了愛,把那些被問過又思考過不計其數的課題重新思慮一遍,趁著被動戒除網癮的空閒,把它們變成了一字一句——

「什麼是婚姻該有的樣子,我也很模糊。見過太多痛苦的婚姻,特別是父輩們雖然白頭偕老,但其中的痛苦爭吵,早已蓋過了幸福本身。我懷疑他們至今仍在一起,撇開孩子的因素,大概只是無法回到獨活的狀態而已。而我承受不了耗時費力又撕破臉面的事。我理想中的婚姻是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的那種。」

「C大哥曾問我,你懂得什麼是愛嗎?我從童年回溯了一次,似乎未曾真正感受過『普世標準』中的被愛。我們當下的結論是,一個未曾真正被愛的人,如何懂得愛人?但我又立即產生另一個疑問,愛有絕對的定義嗎?如果沒有,我是不是又可以擁有自己的一套理解?

「我們大概是相愛又同時伴有強烈的自我。還記得在匈牙利從酒莊回來路上,人到中年的女導遊對於已婚女子仍獨自旅行感到非常不可思議,她趁其他人酒酣熟睡之後認真地問我,你們當初結婚是出於真心相愛嗎?至少對於我來說是的,我說,但不好替他回答。我們會心一笑。還有一次,另一個朋友出於類似的好奇跑來問我,你們有什麼共同愛好嗎?我想大概是自由吧。」

「我曾問一位老師,面對這樣遠距離的婚姻,如何是好?老師說,不要去處理它,只要修好妳自己;只要妳好起來,一切自然會好的。如今想來,不是所有問題都需要處理,有時它甚至不見得是一個問題,只是剛好如此而已。」

[世界之大] 峇里島靜修 之 從前慢

長驅直入峇里島中部山區
從陽光海灘 到吃齋打坐
五更起 戌時息
摘掉手錶 以鐘鼓聲為作息基準
依賴自然判定時間流動
比如雞啼
比如午後陣雨
水流又細又慢 洗澡不能急
洗頭要等待自然風乾
護髮素讓頭髮潮濕了三天三夜
驚覺它是發明給有吹風機的文明世界用的

昆蟲飛進來了 只能等它離去
它不離去 也無須等待
它會飛走 再來 再走
房間與自然只有一簾之隔 來者皆是客
爬在器物上的螻蟻 你不能吹
愈是吹 它抓得愈緊 除非把它殺死
更不能因為蛇蟲鼠蟻大呼小叫
保持靜默是這裡的惟一戒律

C大哥說
如果你天天看螻蟻爬來爬去也覺得有趣
人生便會有意思多了
我果真在此看了三日螻蟻
看得津津有味

你會遇到有些人
他既不禪修 也不瑜伽
只在每日三餐提著器皿前來裝滿食物
你的確可以什麼都不做 只管睡覺和吃飯

篝火旁 年輕的姑娘躺著看書
另一個女人把寫了字的紙投入火中
我和她們默默坐在一起
直到被蚊子咬花了屁股
每個人都帶著心事
可是你不能說 也不能問
這裡如此安靜 人來人往 不知不覺

來到這裡是一種真正的萍水相逢
你連問對方一句為什麼到來的機會都沒有
所以這裡沒有故事
真正的平靜必須與故事絕緣

[人間誌異] Epri的藍色小屋

Bali之旅,沒有比這更好的結局了。

1.

我是在布達佩斯的City Walking Tour,遇見Epri和另外兩個同樣來自Bali的姑娘。她大概覺得我孤獨,一路上對我很關切,主動聊天、幫著拍照,用餐時邀請我和她們坐在一起。她那時顯得灑脫,在零度的天氣下仍穿得很少,化著濃豔的妝,拍照時姿態撩人。

她好幾次看著我,突然發出感嘆:「我實在沒辦法像妳這樣一個人旅行。」然後咧開大大的嘴大笑。

2.

Epri在Bali經營一個小小的cafe。

「我本來在服裝行業工作,一年多前發生了一些事⋯⋯我失去所有。人生有時就是這樣,妳懂的。」

我記下cafe的名字,並說著「有機會到Bali一定拜訪」之類的客套話。

「我的cafe在一個很偏僻的地方⋯⋯不過妳會找到的,對於像妳這樣旅行的人,應該沒什麼難度吧。」

沒有留下聯絡方式,沒有好好告別,三小時的Walking Tour行將結束時,我們甚至走散了。

3.

Cafe是一座藍色小屋,花草環繞,我從它的Facebook Fanpage上看到的。照片裡的Epri依舊對鏡頭擺出性感的姿態,客人們紛紛留言稱讚她的廚藝。

即將離開Bali的幾個小時前,我從靜修院匆匆趕往cafe,抱著找不到也只好作罷的心情,畢竟它連營業時間在Facebook和Google Map上都寫得不一致。司機在巷子裡繞呀繞,我跳下車來滿頭大汗地找。

終於,我在巷子盡頭找到大門緊閉的cafe,看到披頭散髮的Epri,沒有妝容的臉上是又驚又喜。

4.

「對不起,cafe沒有如常營業,我父親不久前去世了。今天是第四十天,會有個小小儀式,我在準備今天的晚餐,給30多人食用⋯⋯」

她把我迎進院子,奉上茉莉花茶和手工麻糬。

「我久久不能自拔,店鋪也沒有心情打理。我用盡方法、花光積蓄讓父親活下去,他的意志也很堅定,可惜還是沒能⋯⋯自打我從歐洲回來,他病了兩個多月。」

而此刻距離我們在歐洲的相遇,還不到4個月。

5.

「其實一年半前,我丈夫去世了。那時幸得父親常陪在身邊,聽我哭訴⋯⋯父親常說,他只是去了一個更好的地方。」

她說著就哭起來,然後我也哭起來,結果兩人抱在一起哭。

6.

「我丈夫得了罕病,一開始我想盡辦法讓他在Bali接受治療,最終他還是選擇回到倫敦,因為他在那裡享有免費醫療,但是我因為種種原因,沒能跟去⋯⋯他死的時候自己一個人,在倫敦的公寓,第二天才被發現。他回去治病期間,我們通常兩三天通話一次。可是那一次,我因為各種各樣的事情,鬼使神差地隔了七天才聯絡他,最後只是從他妹妹那裡得到了死訊⋯⋯」

「照顧生病的父親時,一切就像Déjà vu,就像照顧丈夫的時候,妳懂嗎?我竟然接連兩次都沒能成功⋯⋯」

7.

我覺得自己來得不是時候,又似乎恰恰是時候。Epri一會笑,一會哭,我們短短一小時的見面,都是如此。她笑是因為我的突然出現,哭是在這個特定的日子難免提起傷心事,一邊講一邊感到抱歉。

「但好像妳到來的日子是如此特殊,我不得不把這一切告訴妳。」

8.

我們終於留下了聯絡方式,說好了下一次見面做些什麼。如今,她獨居在這個曾經和丈夫同住了十幾年的藍色小屋,想著她說無法一個人獨自旅行,我就感到心緒不安。

我們在塵土飛揚的馬路邊告別,擁抱了一次又一次,親了左臉再親右臉。

「沒想到妳會來,但我知道你會找到的。」

[現實的延伸] 飯禱愛的真實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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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Bali,會讓我一直想起<Eat, Pray, Love>的作者Elizabeth Gilbert的故事。

看過這部書或電影的人都知道,在痛苦地結束了一段八年婚姻後,Elizabeth決定去Italy、India、Indonesia進行一段自我尋找和療傷的旅程。故事的最後,Elizabeth在Bali遇到了智者Ketut Liyer,以及讓她對愛重燃信心的巴西男人Felipe。

故事在此恰到好處地收尾,成了長年佔據紐約時報榜單的Best Seller。

<Eat, Pray, Love>出版一年後,Elizabeth跟Felipe結了婚。在其後出版的<Committed>,Elizabeth透露了跟Felipe結婚的「不得已」——雖然深愛Felipe,卻無意再度踏入婚姻,直至從事跨國貿易的Felipe在美國海關被扣押及拒絕入境,才決心通過結婚,讓Felipe可以合法入境美國。

在辦理各種結婚所需文件的漫長等待過程中,兩人在東南亞周遊,彼此的差異日漸顯現:”For a pair of lifelong travelers, Felipe and I actually travel very differently……He can create a familiar habitat of reassuringly boring everyday practices for himself ANYPLACE, if you just let him stay in one spot……I’m much more restless than he is. My restlessness makes me a far better day-to-day traveler than he will ever be……The problem is that I just can’t LIVE anywhere on the planet.”

儘管如此,<Committed>的整體格局還是——「即便了解到彼此之間存在如此巨大差異,但還是沒有阻擋我們排除萬難走到一起」。

幾年之後,Felipe的前妻,一個同樣叫Elizabeth的女人,出版了題為<Committed Undone>的自傳,言外之意是「我與Felipe的婚姻,並非像妳(Elizabeth Gilbert)在書裡所述那麼不堪,妳又何必急於昭告天下呢?」

更有意思的還在後面。2016年,Elizabeth突然在Facebook公告與Felipe離婚,在他們相處的第十二個年頭。兩個月後,她宣佈出櫃,對象是同性摯友Rayya;2017年,兩人舉行了一場不具法律效力的婚禮;2018年初,Rayya不敵癌症離開人世。

我偶爾會跟那些仍對書和電影的美好結局抱有幻想的人講這些故事背後的故事,它們實在太有趣了,然而我講述時卻似語帶嘲諷,甚至有種令人迷惑的興致勃勃。我只是嘗試表達,這才是真實的人生,書本和電影裡的結局都不是真正的結局。然而我們總是抓住了一些片段,就把它當成了全部,也許這種選擇性的記取也是好事,那些短暫的美好才夠咀嚼一輩子,如同<Eat Pray Love>讓無數女人在傷痛中看到盼望,後面的故事就變成一根長長的尾巴,無關痛癢。

[世界之大] 漂洋過海來看妳

從巴黎-布拉格-布達佩斯一路走來,每個聽說我要去貝爾格萊德的人都滿臉訝異。我說,為了看一個姑娘。在匈牙利,我甚至開了個玩笑,當酒莊主人問我們為什麼來到布達佩斯,我說,我要分別去巴黎、貝爾格萊德見兩個姑娘,而在這兩點之間,就選擇了布拉格和布達佩斯「順便」走走。

就自身而言,出發到一個地方並不需要具體理由,有時甚至貌似荒誕。年初,我跟這認識十年(朋友介紹卻只在網上聯絡)的姑娘第一次見面,她眉宇間全是灑脫:「我準備要去肯尼亞工作了!」

我羨慕她勇敢得不顧一切,既有年輕的資本,又有聰慧。那一次,她還推薦了《月亮與六便士》,這本書從根本上改寫了我對「愛是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的理解。為此,我在巴黎做的唯一一件符合旅遊常規的事,就是去大皇宮看了高更的展覽。

秋天,我跟姑娘閒聊——
「我在考慮冬天去非洲避暑看獅子。」
「我已經因為工作關係調動到塞爾維亞了。」
「你待的地方都太刺激了。那就在塞爾維亞見吧。」

當時多少有點客套,連我都不敢相信自己最後竟認真地來了。

出發前才發現,從布達佩斯到貝爾格萊德的直飛航班每星期只有兩班,火車又嫌略久(約8小時),就選擇了酒店推薦的直通巴士(表訂6小時)。結果,巴士先延誤了兩個半小時,接著在匈塞邊境不可思議地堵車排隊5小時,進入塞爾維亞後,司機又隨性在加油站逗留一小時,再多捎帶幾個客人⋯⋯最終,372公里的路程,足足走了10個小時。

凌晨1點摸黑抵達姑娘家,她說,來杯紅酒吧,我才從擔憂和恍惚中醒來,感到自己是真真正正來到貝爾格萊德了。

[世界之大] 復刻

這張照片是此行來到布拉格的全部意義。

五年前幫手錶品牌創作文案,從捷克攝影師Josef Koudelka之處得到靈感。1968年8月21日,在蘇聯坦克開進Wenceslas Square、「布拉格之春」即將終結之際,Koudelka抓住一個路人,用他的手錶銘刻此瞬。

Koudelka在蘇聯和華約成員國入侵布拉格幾日之內拍下大量作品,底片偷傳至海外經Magnum攝影通訊社匿名發表,震動國際,他卻因此流亡海外幾十年,並且在照片面世後十六年才公開身份。

Koudelka在歐洲四處流亡、持續創作的那些年,跟三個國家的三個女人生了三個孩子。在一次罕有的媒體對談中,他說,”I tell my children that when I am with them, I am for them, and when I am not there, it is best they should try to forget that I exist.”

這位浪人攝影師大概不會想到自己的照片會讓一個人,不遠萬里來到布拉格,就為了從那個角度再看一眼。看看眼前這一切,已經褪盡蒼涼和憤怒、滿佈浮華和慾望了。

[人間誌異] 孩子

他是台灣和印尼混血兒,剛滿14歲。初次見面,他告訴我愛好籃球,最喜歡Allen Iverson和Vince Carter。我又驚又喜:他們當紅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吧?

他個子小而手掌很大,只顧埋頭把brunch一掃而光,寡言鮮語,一旦說起話來是這樣的——

「我最近睡不著,想事情。」
「想什麼呢?」
「在想以後要不要回印尼。」
「台灣不好嗎?」
「在印尼騎機車比較自在。」

他說起某次在印尼見到白衣女鬼,繪聲繪影。他還說,除了父親,他和媽媽、舅舅都能見到鬼。陪同在旁的社工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卻更喜歡他了。自己十三四歲時,寫字和說話已經懂得矯飾,在意別人的觀感。而他,就像來信寫的,「我教了比較不會打的人打球,後來他會了」,還保留著直白天真的敘述。

小時後學寫作,以為議論是比敘述更高級的方式。年近三十才明白,這世上熱愛議論的人太多,仍懂得真誠敘述的人卻那麼少。

我無法選擇他是誰,可是第一次見面就喜歡得不得了,這些喜歡藏在許多微妙而微不足道的細節裡,譬如他跟我一樣討厭洋蔥,一樣不敢坐雲霄飛車,喜歡一樣的球星,能看到鬼因而我們將來也許可以討論更複雜多元的世界觀⋯⋯

電影「Lion」講述一對澳洲夫婦自願不生育,從印度收養了兩個孤兒——“Because we both felt as if… the world has enough people in it. Have a child, couldn’t guarantee it will make anything better. But to take a child that’s suffering like you boys were. Give you a chance in the world. That’s something.”

對於我,有沒有自己的孩子不是那麼重要,換句話說,我並非不能愛別人的孩子。我也天真地想,不管以後有沒有孩子,都會待他如同自己的第一個孩子。緣分是莫名的事,喜歡了就是喜歡了。

[現實的延伸] 就這樣,我們把金魚放入了泳池

1.

每當我走在日本,那些很小的小鎮上,會好奇人們是怎樣日復一日地生活。

有一次,在名古屋一個名為「常滑」的小地方,我沿著小徑蜿蜒碎步,午後陽光正好,小屋小店卻門窗緊閉,零落頹敗。有個歐吉桑突然從小木屋探出頭來,如久旱逢甘霖,招呼我去買他自製的手工雪糕。

我對他心生羨慕,在人跡罕至的小鎮上堅持著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這正是<一條>的影片為何觸動人心——它講述營營役役的人們無法企及的生活:主人公歸隱郊野,做一個專注的手藝人,或成就某件微小但影響深遠的事;然而,他們不是打從出生即是如此,大都是後天選擇化繁為簡。

2.

既然有人渴望化繁為簡,也一定有人選擇從簡到繁。從簡到繁才是社會發展的主流,城市化的必然。

我想大概只有歐吉桑才能在「常滑」這般凋零的小鎮上待下去,年輕人都離開了。在沒有賺到足夠的「麵包」之前,年輕人哪裡會曉得什麼是閒情逸致。

人渴望的都是自己不曾擁有的,生生世世皆如此。

這部名為<And So We Put Goldfish in the Pool>的短片改編自真實事件,圍繞日本小鎮裡四個女孩的日常生活展開。影片結尾,她們把偷來的400條金魚放入學校游泳池,並且躍入水中。對於她們和很多觀眾來說,瘋狂和無厘頭是不需要原因的,無聊因而不必講道理。

女孩們說,人生真無聊,如果能打場仗就好了。

3.

對於歷經過戰火和時代波蕩的人來說,這種和平時代的焦慮是難以理解的。

陳丹青有次在電視上感嘆,我們已經在和平年代待太久了。

出生在和平年代的人們,活著就好像自己不會死一樣——供三十年的樓,供二十年的儲蓄險,討論職業規劃以五年十年為期。

Rudolf Vrba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倖存者,他的自傳每字每句都讓我體會到「只想活到每一個明天」是何種感受。他們沒有遠慮,只有近憂——近到只想挺過未來幾個小時的勞役,可我們總好像還有很多個明天。

歐陽江河有句詩,時隔十幾年後再想起,更懂其中的絕望:「我們太年輕了,還得花上50個夏天告別一個世界」。

4.

我奶奶年近九十,經歷過幾場戰爭、和丈夫失散、飢荒、文革,如今只想好好活著,所有艱難對她來說都不值一提。

我的父母,出生在飢荒、成長在文革、浮沈於經濟高速發展的激流,如今也只想安靜活著,他們把所有新鮮刺激一律視作妖魔鬼怪,冀望我不遠行、不作為,彷彿如此就能安然度過一生。

我作為出生在和平年代的人,無法理解他們的恐懼。我花了很多時間從歷史中,試圖和他們拉近一點距離。但我發現,和平年代對他們的折磨,比我們想像的要大得多——經歷過大風浪,在和平年代更容易患得患失。

5.

青春之虛空和荒誕,是日本電影經久不衰的題材。早在九十年代,我們就從岩井俊二等人身上看到類似的焦慮。這兩年跟日本結緣更深後,我試圖從它身上預見我們的未來,一個成熟亞洲社會的未來影像。不久將來,我們也會像日本一樣極致繁盛又極其壓抑,任何撕裂、絕望、極端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此刻,日本人的焦慮跟我們或多或少不同。我們的焦慮是發育期的焦慮,而日本人經歷的是成熟期的焦慮,一種文明和經濟高度發展過後的焦慮。我竊以為,一個社會的文明程度和壓抑程度大致成正比,因為文明就是人壓抑原始本性的結果。

我問一個深諳日本文化的台灣司機大哥,日本人那麽壓抑,又那麽有創意,不覺得很矛盾麼?他說,壓抑就好比腎上腺素啊。

6.

電影裡,女孩們放到泳池裡的金魚,是從祭典的撈金魚屋台上偷回來的。

熟悉日本的人都知道,日本有無窮無盡的祭典,無數的人為之執迷,那些抬神輿抬到肩膀上長出肉瘤還以之為榮耀的男人們,那些在雨中撐傘期待巡遊隊伍的女人們……日本人有很多不明所以的執著。

大學時讀到,關於納粹意識形態,Eric Fromm有個顛覆性的解釋——Escape from Freedom,大意指人們從令人窒息的權威或價值觀獲得解放的過程中,常常感到空虛和焦慮,他們逃避真正的自由思考,從而屈從於獨裁、權威、體系、傳統帶來的安全感。

於是乎,再瘋狂或荒誕不經的事,都有它的根源,就連你正在經歷的痛苦也不例外。

[世界之大] 異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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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尖沙咀一家日本人開的whisky bar,跟侍酒的日本小哥聊天。問他覺得香港如何,他的答案有點無厘頭:

「在日本時,我在鐵路公司做列車員。那真是一份厭惡性工作,特別是上班時間把人們硬生生塞進車廂,然後當你把車門關上的一刻,趕不上車的人會對著你罵罵咧咧。至少香港的地鐵不會這樣啊,我還是覺得香港比較好。」

我心裡嘀咕,這也能算好的一種嗎,你大概不知道香港人活得多苦,然後接過他的話:「我總覺得日本的鐵路很美好,有一種極致的嚴謹,多麼有效率……

日本小哥不依不饒:「這一切都有代價,你知道嗎,日本的列車上禁用手機的其中一個原因,是怕手機信號影響到裝心臟起搏器的人。為了一小撮人而影響絕大多數人,不覺得有點可笑嗎……」

我看著他眼裡的光,如同看到那些年在台灣的自己。

有很多台灣朋友訝異,妳怎麼那麼喜歡台灣,妳如何發現如此多我們從未發現的事物?還曾經有人鄭重其事地對我說:「謝謝你喜歡台灣!」

「不客氣,應該的」,我半開玩笑回答他。其實心裡知道,作為初來乍到的異鄉人,對當地人日常面對的煩擾幾乎視而不見,對凡事皆有好奇和包容,這是一種「置身事外才能感受到的美好」。

可是,作為異鄉人換了一個又一個地方長久生活下去,你會發現,這世界只有絕對的地獄,沒有絕對的天堂。異鄉人的好奇和包容終有一天會消失,除非你選擇一直蜉蝣在當地社會的邊緣,不計較成本,不投入感情。

然而,我們對一個長久生活之處的麻木和厭倦,偏偏通過異鄉人才能喚醒。你不見得處處認同,卻能獲得一些從未想象過的視角。

在作了十幾年異鄉人,活到邊界、身份都模糊的此刻,我的世界觀更簡單粗暴了:每一個所遭遇的異鄉人,每一個成為異鄉人的可能,皆盡可能不要錯過。

[人間誌異] 傷害了她的書,就是傷害了她的全部

話說小時候,因為太愛讀書,被父親狠狠修理過兩次。

我一直以為愛上讀書只是不得已的事情——父母忙於工作無暇陪伴,也不容許到街上玩,可做的只剩在家翻書而已。對於父母來說,讀書是唯一無害的事。我還是嬰孩時,家中褓母也是愛讀書的年輕女孩,常沈迷於書裡以至於我在一旁尿濕了她的床鋪也渾然不覺。就是這樣,我遲遲無法開口講話、孤僻怕生,惟獨能跟書產生交流。

我媽是開窗簾店的,一年中幾乎有三百六十天開門做生意。她照顧我的方式就是把我帶到店裡,讓我幫忙各種小雜活。忙完之餘最大的獎賞,就是容我到隔壁的書店看書。

起初,窗簾店旁邊是家小而美的書店,店裡的書被我從頭到尾看了幾遍。再後來,換成大一點的書店,開始有看不完的書。母親發現我不在身邊,就知道去書店肯定能找到我。書店儼然一個渾然天成的免費托兒所。

父母是很節儉的人,對我也一樣。他們從不捨得花錢在我的玩樂、穿著和飲食上,但買書是例外。整個童年最大的奢侈就是去全城最大的書店裡逛上幾個小時,由父親埋單,當然,我買的書全要經過他的審核。

我恨不得無時無刻和書本抱在一起,上床睡覺也捨不得放下。你知道,讀到興致正酣被趕去睡覺是件多麼殘酷的事。我偷偷帶書上床睡覺,父母則用突擊檢查來對付我。

聽到開門聲,我開始把書藏在枕頭底下、被套裡、床墊下、床頭櫃裡、身體下、內衣裡……立即假裝熟睡。我太天真,以為用盡小聰明就能跟大人周旋。大部份時候,他們揭穿我裝睡,逼我把書交出來。直到有一次,我負隅頑抗,惱怒的父親把我的書撕碎了,撒得滿屋子都是。

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是一本紫色封頁的散文,漫天飛舞。我抹著鼻涕眼淚把書頁一張一張撿起來,重新組合在一起。

父母親可能永遠不知道,對於一個孤獨的孩子來說,書是她的惟一慰藉,也是她最大的致命傷。你傷害了她的書,就是傷害了她的全部。

有段時間,家住六樓,沒有電梯的老房子。我養成一個嚇人的習慣,爬樓梯的時間也貪來翻幾頁書。

有一次,父親開車接我回家,停車出來,有兩個男人迎上來找他。父親把鑰匙給我,讓我先行上樓。

我翻著書慢慢摸到六樓,聽到氣急敗壞的電鈴聲,我按開樓下閘門後,父親氣急敗壞地衝上來……後果可想而知,我甚至忘記了自己有沒有被打,只記得他大吼大叫:「那幾個人是來勒索的,帶著刀!」

我才意識到看書也會闖禍。

那一年及之後的幾年,家裡發生了很多事,父親不如從前的意氣風發,也無力氣急敗壞了。我上大學以後再也沒有回家住過,剩下大堆的書,成了他們的負擔。搬家時,父親打來電話問,有沒有哪些書可以捨棄?母親又補一句,搬家公司的人快被你的書壓死了。我不客氣地回:一本都不能少。

也許父親永遠不了解,我小時候對書的癡狂,是出於他的縱容,也出於對他的模仿。文革結束後,文學開始解禁,父親買了一大堆外國翻譯文學,那些書至今仍保存在家裡。我小時常把它們拿出來摸摸看,垂涎三尺,心滿意足。

如今,他們家裡那個屬於我的房間,空蕩而清簡,我的個人物品全都不在了,僅有一個大書櫃,「供奉」著我未成年以前愛過的書。好幾次我都有衝動把它們帶走一些,特別是那些屬於魯迅的、還有那套漂亮的余華全集。但我還是決定把它們留下,因為有一年春天,父親突然打電話來告訴我,「這幾天幫妳的書櫃除霉吸潮了」。

也許,父親這一生都無法完全理解我和我所熱愛的事物。我們至今仍保持著非常克制和有限度的交流。但是,那一櫃子書,恰似他對我今生最大的寵溺。我認為它們應該留在那裡,不來也不去。

[現實的延伸] House of Cards與現實,哪個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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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看完House of Cards第五季,情緒依舊沈湎其中。一定有很多人問,人心皆這樣叵測、世事都如此殘忍嗎?

有如此疑問,抑或涉世未深,抑或天生不敏感,抑或足夠幸運因而不必經歷這一切,抑或選擇不相信、只因不願承認罷了。

我想,House of Cards只是把事實放大,但沒有誇大。它看起來誇張,因為它選擇了世上絕大多數人終其一生無法觸及和抵達的場景——白宮。但它影射的,是每個凡人每日經歷的瑣碎、關係。它之所以叫人害怕,是當你稍加咀嚼,便發現其中所刻畫的人和事,在現實生活中無處不在。

但你未必能夠察覺這一切,正如劇中台詞嘲諷的:

“The truth is one can get used to almost anything.”

2.

也有人問,為何整部劇集的人物情感交雜,卻似乎沒有真正的愛?為什麼有些愛看起來真摯卻難逃千絲萬縷的利益牽絆?為什麼有人對感情如此謹小慎微、總讓利益凌駕於愛?為什麼動了真情的人難免率先淪為受害的一方?

有意或無意地,House of Cards非常誠懇、甚至殘忍地談討了愛與利益的關係。利益是麵包,是生存,而愛是錦上添花,不足以讓人存活。人們對利益的關切,多於對美好和愛的關切;世間不幸的人,遠遠多於真正被愛過的人。正因為愛是稀缺資源,才會被追逐、受吹捧。但事與願違,愛並沒有像我們日常被灌輸的那麽偉大、那麽流行。

3.

House of Cards由始至終都在試圖解釋一件事:為何世間有如此多不合常理的事?

Frank Underwood有兩句台詞是這樣的:

“We’re all just madmen leading the blind.”

“Welcome to the death of the Age of Reason. There is no right or wrong. Not anymore. There is only being in and then being out.”

這也是為什麼每次看完House of Cards,都能由衷感到寬慰,從深陷的混沌中得到啟發。不合常理的世界,是在不合常理的人的操縱下形成的,他們構建了不合常理的上層結構,讓不合常理的事成為常理。於是這個世界再也無法、也無需分對錯了。掌握權力和利益的人就是對的一方。

然後你問,為什麼世界總是由那些看起來不合常理的人主宰著?

House of Cards讓小角色Eric Rawlings給出了無懈可擊的答案:

“A person’s destiny is sealed.”

[人間誌異:司機奇談錄] 花蓮小哥

1.

從花蓮市區驅車往太魯閣的路上,聊得興致正酣,他忽然把食指豎在嘴邊:「噓——不要講話。」

狹窄的单行道兩旁,出現大片大片的墳墓,在車窗一米開外的距離,密密麻麻綿延半公里。

我屏住呼吸,默默瞟他一眼,再默默把眼神回收,不敢四處張望,不敢作聲。

直到把墓群甩在身後,他一臉嚴肅道:「阿嬤說,經過墓地時不能講話。鬼魂看不見但聽得見,會順著聲音跟你回家。」

「真的假的!」

他一臉幸災樂禍,咯咯直笑。

2.

剛認識花蓮小哥的時候,他一半時間開計程車,另一半時間做包車出遊的生意。年過而立,黝黑但算不上結實,單身,住在面朝太平洋的房子,有心愛的小狗作伴。

比起老實巴交、只顧開車的同行,他簡直稱得上出類拔萃。

他開起車來不疾不徐,必要的時候,能把所到之處的細節、典故娓娓道來,用磁性又悠然的聲線;又很曉得察言觀色,對於何時該陪伴、該開玩笑、該幫忙拍照,何時該沉默、該讓你自由,旅途的一張一弛,都在他的游刃有餘之間。

3.

車停在燕子口步道的一端,花蓮小哥說,「你自己下去走走,我開車到前面的出口等你。」

眼見周遭的遊人全都頭戴黃色安全帽,四處是「注意落石」的告示,我趨前兩步又回到車邊,狐疑地看著他。

他一拍腦門,滿臉壞笑:「忘記幫你借安全帽了,自己小心點,反正大石頭砸下來,安全帽也不管用!」

4.

在九曲洞步道,花蓮小哥左扭右擺,做起拉筋伸展。

「來,跟我做個動作——」他彎腰頭朝下,整個身體仿佛對折了一般,然後猛地往後一仰成九十度,「做完告訴我看見了什麼。」

在攘攘的遊人之間,我極不情願地、笨拙地模仿他——前俯——後仰。面朝天空的半秒一瞬,從兩側高聳環抱的峽谷峭壁之間,我看到了台灣島地圖形狀的天空。

「啊台灣地圖!」我小聲興奮叫道。

「眼力還行,可是你剛剛……嘖嘖,腰看起來不太好,是不是該進補一下……」

5.

「跟你說一件神奇的事——

豐濱鄉的「北回歸線標碑」底下,花蓮小哥故作神秘:「站在標碑的南邊和北邊,氣溫就有差,你過去感受一下,北邊的風比較涼呢。」

我將信將疑地從標碑的南邊移動到北邊,又回到南邊,再回到北邊……

6.

偶爾,花蓮小哥也有不捉弄人且慈悲大發的時候。譬如在砂卡礑步道——

「看妳一個人可憐,陪你一起走吧。」

3公里往返的路程,花蓮小哥跟在我身後走得氣喘吁吁:「看不出來妳有練過啊,早知道不要可憐你!」

我洋洋得意地回頭,瞥見一張無奈憂鬱的臉,手撐腰,嘴巴哈著氣。

走到深山處,再也無法深入的盡頭,依著絕美的巨石和溪澗,有幾間竹木搭建的小店。花蓮小哥癱坐石頭上擦汗:「老闆,給她一串馬告香腸。」

三分肥肉七分瘦肉,鑲嵌著在地的山胡椒。我抹著汗,不顧儀態大快朵頤,花蓮小哥在一旁不懷好意地笑,老闆則樂呵呵地誇耀:「這可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香腸!」

我舔舔嘴,看著累得哼哧哼哧的花蓮小哥:「吃根香腸這麼艱難,叫作『世界盡頭的香腸』倒很貼切!」

7.

「等一下就要到慈母橋了。考考妳,以下兩個關於慈母橋的名稱由來,哪個才是真的?選項A有個少年被洪水沖走,他的母親每天在此哭喊盼望兒子歸來,後人依此命名。選項B,是蔣經國為了紀念母親而將之命名為慈母橋。」

「我選B。」

「這是我自己編的心理測驗。」

「什麼?」

「兩個說法都存在。只是我覺得呢,通常選A的人偏感性,選B的人則相對理性。只是沒想到你是理性型……

8.

預約時,對於只有我一人乘車這件事,花蓮小哥反覆確認了三次。

「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包車的女生,我有點怕呀!」

「該害怕的是我好嗎!」

一路上我從沒給自己拍照。他看不慣,拿過我的手機,指揮我該往哪站、怎麼擺姿勢。我不情願,他就歎氣。

「從來沒見過這麼討厭拍照的女生!」

「不覺得我這樣的客人挺讓您省心的麼!」

從太魯閣出來,他帶我去佳興冰果室吃便宜又大碗的什錦麵。桌上不限量供應的辣菜脯出奇美味,被我生生吃掉半瓶。他笑瞇瞇地盯著我。

「從來沒見過那麽愛吃辣菜脯的女生。」

「您沒見過的東西真多!」

9.

花蓮之旅結束不到一個月,我隨興去了趟台東。當日給花蓮小哥傳去短信,問他能否第二天來台東接我,然後沿花東縱谷一直玩回花蓮。

他二話不說,隔日凌晨四點嚼著檳榔開車下來。

再次見面,少了尷尬,他連嘲笑捉弄我的興致都沒了。我們竟聊了生活的無奈、未竟的夢想。

末了,他說,「有機會給我介紹個女朋友唄!或者,下次有像你一樣獨自旅行的女生客人介紹給我也行。」

「會不會害了人家……對了,走之前請你吃頓飯吧。」

「吃飯就不用了,你不知道,我從來不陪客人吃飯,跟你吃什錦麵是例外,可憐你一個人嘛!下雨了,我還是趕快回家看看我的狗。」

10.

那已然是2015年的秋天。因為花東一帶旅遊行業不景氣,花蓮小哥最近「北漂」了。

「以後去台北就能見到你,太好了!」

「唉,你不要都是一個人到處跑……至少給我帶個單身妹妹吧。」

[127巷5號] 外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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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咖啡館喝酒,喝高了以後,C大哥開始歎氣:金錢,都是人類自設的遊戲規則,簡直就是給自己下的圈套,不少人哪怕看透了,還是沒有勇氣脫離。

我:從前我就想過,要打破這個不斷輪迴的困局,可能需要一些外來的力量,比如外星人……

C大哥激動起來:對對對!我人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被外星人帶走。從前,我在網路上的簽名是「我是一個後悔來到地球的人」,結果有個女同學說,「你這樣的人也會後悔喔?你知道你在別的星球生活過嗎?」

[酒肉人生] 眾樂樂不如獨樂樂

在這個普遍以孤獨為恥的年代,我醉心於練習一個人的生活,與孤獨達成和解。不是刻意與世界作對,只是際遇給了我充裕的獨處時光。因此從香港搬到台北工作的那些年,我最愛琢磨的事情就是如何一人(尤其作為女生)坦然地在酒吧喝酒(并非為了豔遇)?

第一夜

起心動念的那個傍晚,散步來到東區的串場居酒屋,在外面徘徊一陣後推門而入:「一位,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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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員臉上閃過微妙的神緒,引我到洗手間通道旁邊的面壁小桌。我仍有幾分怯懦,覺得室內人多尷尬,於是指向戶外的吧檯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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縮在戶外吧檯一角,我心裡踏實了,點了梅酒加烤串,豎起耳朵聽旁邊三位客人的對話。

「最近經歷一件滿有主的恩典的事……」(此處省略20分鐘)
「哈利路亞讚美主。」
「是的,我們真的很感恩。」

聽到此處,不經意與吧檯內的店員小哥對視一眼,不知為何,我們都笑了。他轉身遞來一杯天空の月梅酒,「來,這是我招待的。」

先前的尷尬和緊張,一下消散了。

第二夜

推開咖啡店的門,再推開一堵牆,Ounce出現在眼前,一間模仿美國禁酒令時期speakeasy的隱藏式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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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客人不多,我獨佔吧檯一角。法國侍酒師很熱心,隔三岔五來搭話一下,生怕我無聊。可是,當時仍在第一杯cocktail的狀態,頭腦清醒,心懷尷尬,埋頭滑手機,避免眼神接觸,一副明明我自己好得很,誰也別來過度關心的模樣。

直至第二杯,心防卸開,和法國侍酒師聊起台北的酒吧。聽侍酒師談論其他酒吧,是我獨自在酒吧時最愛的事情——逐漸地,你會聽懂他們的秘密語言,發現他們心中共同的聖地,由此按圖索驥。

即將告別前,法國侍酒師遞給我這張字條,關於他在台北最愛的酒吧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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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夜

那日,在中正紀念堂附近閒逛,闖入一家平易近人的小酒吧喝完兩杯,時間仍早,我靈機一動,喜上心頭:何不趁微醉而不羞澀的狀態,去Alchemy朝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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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乘著酒意一路小跑往Alchemy,為自己的小聰明得意不已,還不忘在捷運站化妝室補了一抹口紅。

從地面的一家酒吧推門而入,通過狹長幽暗的樓梯,才抵達Alchemy。店裡已然坐滿了客人,於是他們把我引到全場正中央一張獨立的高腳圓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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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秒還在想,旁邊那些成群結伴來喝酒的人會怎麼看待我呢?下一秒,現場爵士樂團演奏開始了,我和近在眼前的樂隊靠得那麼近,彷彿站在演唱會的搖滾區,渾然忘我。兩旁的歡聲笑語和目光,都不再困擾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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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想台灣那些年,一個人四處獵奇的瘋狂事做了不少,試圖以一己之力,破除「一個人就無法好好活著」的迷思。我還有著一套小小的理論:人生有太多需要獨處的可能性,一個能夠快樂獨行的人,總會比一個無法獨處、無法自行尋找快樂的人,多出一些快樂的可能吧?

歸根究底,只要不在乎,你就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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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誌異] 水手Gary

1.
2014
年冬至,我獨自拖著行囊來到在台北剛剛租到的房子,管理員大叔可憐我一個人,幫忙張羅了許多事,還撂了幾句粵語。於是,他成了我搬到台北後結交的第一個新朋友——

「您怎麼稱呼?」
「叫我Gary就好。」

管理員大叔這麼洋氣唷,我心想。

2.
Gary
長得黝黑結實,短小精幹,一雙小短腿跑得飛快。眼睛盈著笑意,滴溜滴溜地轉,機靈得很。

他能記住每個住戶的名字、門牌號、身份屬性、習慣。每晚歸來,他像大戶人家的忠誠管家一樣恭候著:
「今天有你的包裹喔!」
「已經幫你約好了維修熱水器的廠商。」
「拿到看101煙火的入場券沒有?」
「這是女兒從日本給我帶的巧克力,給你吃吃看。」
……

偶爾,我垂喪著臉回家,他會小聲喃喃「今天看起來很累呢」,然後識趣地閉上嘴。我走到電梯口,背後飄來一句「晚安囉~」。

3.
直覺告訴我,Gary的女人緣很不錯。某日他親口證實了——

「我前妻,說來不可思議,是我的學姊,還是校花呢。追到手以後去見她的家長,我瞧見自己這副模樣,做好了被打一頓的心理準備。她爸倒是通情達理,可是母親差點氣到中風!」

「校花!怎麼追到的呀?」我笑得不懷好意。

「我當年是風雲學界的田徑選手,1500公尺全國僅有幾個人跑入4分鐘以內,我就是其中一人。可惜有一次跑完興奮過頭,把腳崴了,從此我的國手夢就……

「腳崴了不要緊,有被學姊看上就值了。」

4.
有一回,我忍不住問他:「您的英語很有兩下子呢……

他鬼精靈地眨巴著眼:「因為我曾經是跑船的,遠至巴拿馬運河、阿拉斯加,近至日本,難免要懂一點嘛。」

「水手,這麼浪漫!」

「那時候快樂得很……哎,你知道我們怎麼上廁所的嗎?」他瞬間笑岔了氣,壓低音量接著說,「跟你們女生講真不好意思,哈哈哈哈,我們上『大號』時,最喜歡爬到甲板上,屁股伸到圍欄外,背對著大海……

他邊說邊做了個蹶起屁股的動作。

5.
跟關係好的住戶,Gary會用LINE聯繫。好幾次,半夜被叮叮叮的簡訊聲驚醒,只見他傳來一串「長輩貼圖」,哭笑不得。

有陣子,他突然沒了蹤影,有天傳來簡訊說,因為受到個別業主的排擠,不得已辭職了。

「您這麼好的人,怎麼會……

「這世界上有喜歡你的人,就會有不喜歡你的人啊。我還欠你幾個口袋美食,待下次見面再給你。」

只是說好的再見,終究還是沒有再見。大樓沒有了他,少了當初令人戀棧的情味,那感覺大概就是「若有所失」。再後來不久,我也離開了台北。

[酒肉人生] 詩朋酒侶 鍛煉身體

有些事,讓人想起另一件事;有些人,讓人想起另一個人——這實在稀鬆平常。而我還是第一次遇到,有個酒吧,會讓人想起另一個酒吧。

一個叫R&D Cocktail Lab,一個叫Ping Pong 129 Gintonería
一個在台北,一個在香港;
一個由法國人經營,一個由西班牙人創辦;
它們卻有如孿生姊妹——曾經有位攝影師跑遍了全世界,只為尋找長相驚人相似的陌生人,而我卻不費吹灰之力遇到了。

那夜拐進信義區漆黑靜謐的小巷,在清水混凝土牆邊徘徊,圍著牆上的神祕符號研究了好一陣,才鼓起勇氣推門進入R&D Cocktail Lab

有一種落差永遠令我著迷——外表幾近隱形,內在別有洞天。

在這裡,尋刺激的慾念又一次得到滿足。工業風的空間基底,突兀地矗立起一座粉紅大理石中式涼亭,很難不油然而生一醉方休的誓念。

另一邊的吧檯,背靠中藥櫃,上書「詩朋酒侶」,底下是法國侍酒師手執兩個搖酒器同時甩臂、肱二頭肌若隱若現這等令人血脈僨張的畫面。

這裡沒有酒單,你大可以選擇「一杯倒」,或是來點「若有所失的心情」……每到這種時候,我都滿心歡喜地等待友人給侍酒師出難題,然後慫恿別人挑戰刁鑽的口味,比如榴槤、人蔘、枸杞,或者酒精濃度90%+的生命之水。

於是在每個追酒的當下,我們問彼此的不是「下一杯喝什麼」,而是變成「下一杯來點什麼心情」。

而回想當初站在Ping Pong 129 Gintonería門外,和友人也擾攘了足有十分鐘之久。「乒乓城」招牌醞釀的是小學時代放學後消遣的記憶,卻絲毫不帶有一個酒吧應有的氣質。

推門而入,拾級而下,地窖空間保留著當年乒乓球練習場的裝潢,以及牆上奪目的橫匾「鍛鍊身體」。

放眼望去,大片外國人在此觥籌交錯,與中式裝潢形成饒有趣味的反差。酒吧之所以在外國人之間小有名氣,大約因為它曾出現在2015年一部名為Already Tomorrow in Hong Kong的小眾電影裡,是男女主角互生情愫的地方。

在台北和香港之間游弋的兩年間,我跟一個從六歲就相識的好友在這兩個酒吧裡,翻來覆去地聊人生。只是沒問完的問題很不少,還需要的答案已不多。我們要的無非是「且開懷,共詩朋酒侶歡宴」的一點點光景。你現在若去問他,他大概只會告訴你,「喔,他們家 (R&D Cocktail Lab) 的醉雞實在太好吃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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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巷5號] 水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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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咖啡館和C大哥討論到「想太多」,終於有機會把琢磨許久的事說給他聽:唉,我發現一個人的優點都是对他的懲罰,是不是挺令人難過的?

C大哥:怎麼說?

我:你看,深刻的人因為看得透徹而痛苦,同理心強的人容易悲傷,有能力的人在職場上往往陷入能者多勞的苦境……再比如,我朋友說,他母親無比良善,為什麼還是活得累、死得早呢?

C大哥:拿「想太多」舉例,你有沒有發現,想法簡單的人,命大都比較好?我們常以為一個人幸福是因為他思慮少,實際上,因果關係是倒過來的。很多人就是因為福氣好、生活無憂,才不需要想太多,甚至任意妄為。

我:我是不是該祈求下輩子做個沒心沒肺、凡事不在乎的人……

C大哥:但是,作為有福氣的人,如果沒有好好利用他的优势去幫助別人,下輩子還是會面臨福氣不足的問題。福氣跟水庫裡的水一樣,不儲蓄就會耗盡,差別只在下個月和下輩子而已。

[127巷5號] 想太多

那天在咖啡館,C大哥問我:妳每天通勤三四個小時,路上都在想些什麼?是工作、人生、還是什麼都不想?

我:想工作,也想人生,絕不會什麼都不想,除非睡著了。

C大哥嘆一口氣:很多人,你問他為什麼在這裡、為什麼做這件事、為什麼如此選擇,他們都會說,沒想過……

我打斷他:可是,當事情一件一件想透了以後,就會覺得人生很沒意思。

C大哥突然提高音量:對對對!

我:可是又沒有勇氣去死,因為我怕死呀!不過我總算明白了那些因為看透而選擇告別人世的人,不是每個人自殺都是因為懦弱。懦弱和看透,就好像是一條線的兩端。

C大哥:妳知道嗎,這就是為什麼要活在當下。然而一般人只是把「活在當下」當作縱情縱慾的藉口。對於妳而言,看透了、又不想去死,就要積極樂觀地活著。很多人跟我說「你真是我見過最樂觀豁達的人」,我心想,天哪你真是太不了解我到底有多麼悲觀和消極,可是我又能怎樣呢,難道去死嗎?

我:我從前很難過,為什麼自己是一個「想太多」的人,連我爸都說,後悔給我起了單字「思」的名字。後來遇到同樣被人嘲諷為「想太多」的朋友,才突然開竅——要麼什麼都不想,要麼就想透徹;兩頭不到岸的人最痛苦,不是試圖思考人生卻智慧不足,就是傻傻做人一輩子突然遇到一些考驗,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承受不了。可是,對於您來說,怎樣算是……積極樂觀地活著?

C大哥:找到你的位置。我十幾歲的時候就知道,自己生來就是幫助別人開竅的,雖然這件事,不會幫我賺到錢。可是人生沒有什麼值得不值得,只是甘願不甘願。

[人間誌異:離人] 告別貓

四年前,出於好奇,我陪友人去送貓最後一面。

嚴重糖尿病,乾瘦如柴,口角潰爛,奄奄一息。他在等待見牠最後一面。他沒有孩子,貓就是他所有的孩子,我想像他懷著怎樣的心情簽字讓自己的孩子安樂死。

他撫摸牠,低聲細語,用一種在他身上從未見過的溫柔。他給遠方的妻子打電話,讓她跟貓說幾句話,自己卻忍不住哭起來,反覆跟貓說:不怕,待會睡覺就好,是我帶你走的,下輩子還讓你回來跟我,做我的下屬。說到這裡,他又忍不住笑了。

有一刻牠挺起身,我感覺牠在看我,眼神交匯的剎那,我意識到,我是牠這輩子最後一個新朋友,一個陪牠度過最後時光的陌生人。簽字、注射,牠幾秒鐘閉了眼,沒有像獸醫說的那樣尖叫和大小便失禁,只是抽搐幾下,如劇毒入心,虛弱而無法留戀世間。

從獸醫診所出來,他還在絮叨貓前兩天晚上的迴光返照。是第三次?我記不清了。那些話反覆割在心上,他的焦慮、脆弱從未如此真實。

街上飄起細雨,他說對不起,你別難過。我說沒事。我其實想說,我不恐懼告別,也不介意死亡,只是見不得傷心的人。

[孤獨生活家] 懲罰

“Your punishment…is to be you. To have to live with yourself.”

四年前,在戲院被Holy Motors這一幕驚煞。隱約記得中文字幕是——

「你的個性就是對你最大的懲罰」。

當時我直白地理解為,負面屬性皆是對人的懲罰:難相處所以被孤立,貪圖所以永不滿足,執著所以活得太累。

有日我驚覺,善良、能力、理性⋯⋯你所有的正面屬性,才是對你最大的懲罰:善良人受惡人欺壓,能者被豬隊友拖累,明者無法跟野蠻人講理。換個好聽的說法,你的正面屬性才是對你最大的考驗。

如此一來,正負兩極模糊了界線,成為毋需過度探究的渾沌。終究還是英文台詞比較貼切——

「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對你最大的懲罰」。

[127巷5號] 所謂悲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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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我向來沉迷許美靜寂寥漂泊的都市曲調,咖啡館老闆說:我不喜歡華語歌,太悲觀。

我:唉呀,我該注意一點了……

老闆:你也許悲觀,但在這裡沒有表現出來,從喝酒可見一斑。

我:這倒是啟發了我,過去從未想過以酒後表現區分悲觀、樂觀。比起從前,我如今從負極趨向中點,沒有很悲觀,也沒有很樂觀。

老闆:樂觀與悲觀之別,正如萬事萬物的好與壞,本不存在,皆是人為劃分。正因為如此,事情才總是無法盡如人意。

[人間誌異:司機奇談錄] 千隻千紙鶴計程車

1.

記憶中,這天是台北去年入冬以後絕無僅有的晴天。

隔街的麵包店門前停了一台花花綠綠的計程車,司機P先生提著給老婆買的麵包走出來,我招手上車。

定睛一看,車廂前座貼滿了大大小小斑斕的千紙鶴,連方向盤、手柄、儀表板都密密麻麻包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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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先生大概聽慣了客人的讚嘆,卻一直等不到我的熱烈反應。彼此沉默著快到終點,我忍不住開口:「千紙鶴都是您折的嗎?」

「是,去年農曆初五開始折的,差不多一年了。一開始用單色的紙折,後來我在想,千紙鶴為什麼不能是五顏六色的呢,所以變出了各式各樣。」

他搬弄著手柄上的那隻,碩大、驕傲挺拔、熠熠生輝,尾巴上有精緻的皺褶。

「這是用不同顏色和材質的紙拼起來的,尾巴有鏤空,是我的獨創設計!」

2.

「你能找到最小的那隻在哪裡嗎?」

我從後座瞪著近視眼,找得兩眼昏花。

他狡黠一笑,指著冷氣出口上方一顆豆大的點:「這裡──我還貼了一塊錢台幣的硬幣在這邊作對比呢。」

它果真只有銅板的十分之一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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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聊得意猶未盡,於是約P先生第二天載我去機場。

「剛剛等你的時候,我又折了三隻!」

「數過車上總共有多少隻嗎?」

「大約一千隻吧。我家裡更多,估計有六千隻……邊等紅燈邊折,基隆路那個紅燈,哎喲,180秒呢,都夠我折好一隻了。」

4.

P先生開計程車車齡只有2年,在此之前,當了35年鐘錶匠。

「我小時候讀書不好,但很擅長美術、手工。美術課有一次被記過,你知道為什麼嗎?我提前交卷,趴在桌子上睡覺,結果還是得了優秀!……其實小時候最想做女裝,因為可以千變萬化。男裝多無聊啊,看起來都一式一樣!我從台北跑去新竹拜師,結果那個很有名氣的師傅說他不收男徒弟。我只好打道回府,在台北鐘錶店當學徒。我學得很快,幾個月就超過師傅和店長,可以對他們大小聲了!」

6.

P先生今年57歲,兩年前從鐘錶店退休後,嫌家裡無聊,跑出來開計程車,生意做得相當隨性。

「我一大早先去打場羽球,然後回家睡個覺,無聊了再開車出來轉轉。」

我隨口附和:「羽球喔,要跟您切磋一下!」

不料他老人家認真起來:「你一定打不過我啦!」

他站起來個子比我還矮,這何方神聖,把我嚇到了。

「我打羽球得過台北市雙打金牌、單打銅牌呢。打球是我唯一嗜好,只要是喜歡的事情,我一定要做得很好。你看,我車上備有羽球拍、還有高爾夫球桿……

「高爾夫球?您愛好真廣……

「我隨時隨地都可以打高爾夫球,只要有草的地方」,他手指車窗外的草坪,「我最喜歡聽球桿削草的聲音了,咻~~

7.

P先生每日清晨開計程車出來晃幾圈,載客賺錢都是其次,給老婆買早餐才是要務。

「我特別幸運,老婆很好,怎麼說呢……她總是穿舊衣服捨不得換新,連我媽都嫌她衣服舊。其實我老丈人,當年跟隨蔣中正,官階很高,留給我老婆的別墅,比馬英九住的還高級呢。不過我們不打算把別墅留給子女,最好捐掉,死前剩一萬塊錢給他們就夠了!」

「您能這樣想,不容易。」

「我呢,就喜歡安安靜靜地生活,連旅行也不愛去,開車、過日子、偶爾吃點好的,有時一個人也會跑去饗食天堂吃自助餐……等下送你到機場之後,打算先去林口買個炸雞腿!」

[127巷5號] 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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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咖啡館外,C大哥用力吸一口我黏得歪歪斜斜的手捲菸,說起近日朋友向他抱怨家長裡短:他跟我說,「哎呀,你不懂,因為你都沒有經歷過」,我怎麼會不懂呢,人活著要靠悟性……

我:悟性這種東西,怎樣才算有?

C大哥:如果什麼都要經歷過才懂得,多累,而且這種人往往一直在錯誤裡輪迴。悟性高的人,通過觀察周遭的人,自然也就明白一些他從未經歷過的事,還會警戒自己,避免不好的遭遇。

在旁一直沉默的老闆吐一口菸:你知道嗎,C大哥曾說過,「有自知之明的人都不用算命」。

[酒肉人生] 溫柔鄉

仍流連「後院」喝酒的時日,威士忌滷肉飯突然消失了。我不甘心,不時追問滷肉飯的下落,直到有人告訴我,做滷肉飯的廚師離職了。

從來沒有想過,一個餐廳的食物會跟隨它的廚師而消失。

那到底是一碗如何銷魂的滷肉飯呢——

肥瘦肉顆粒分明、米飯油亮清爽,還有肉鬆和經過威士忌浸漬的配菜畫龍點睛。

沒有了滷肉飯的「後院」,叫人失落,仿佛酒也連帶失色。又有一次,一陌生人無端跑來告訴我,要去一家叫做「溫柔鄉」的酒吧看看,老闆是兩個從「後院」出走的年輕人,他們一個是廚師,一個是侍酒師;有趣的是,他們曾在「後院」交換過崗位,下廚的學侍酒,侍酒的走進廚房學烹飪。

乍聽之下,「溫柔鄉」這名字太肉麻兮兮,有好一段時間,它如同隱密的都市傳說,常在耳邊流轉,一直無緣拜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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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我搬離台灣再重返,直到那夜凌晨下飛機直奔「溫柔鄉」,推開清淡素冷的水泥石門,進入另一個世界,看到久未謀面、頭髮鬍渣已蓄長的老闆Eddy,吃到那一碗魂牽夢繞的滷肉飯,喝到五味雜陳卻難以戒脫的泥煤味威士忌——立馬有種跌入溫柔鄉、混身雞皮疙瘩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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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右邊坐了在富錦街上十幾家神奇小店Fujin Tree系列的老闆,左邊則是三個美國人——一個從美國出口威士忌到台灣、一個在Las Vegas賣老虎機、還有一個慕名來亞洲找軟妹子發生一夜情。

Eddy瞄一眼來找一夜情的美國人,滿臉歉意:「我們這裡很少這樣……」

真是善解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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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鄉」的營業時間獨樹一幟,週日至週四晚上11點至凌晨6點,週五週六晚公休,顯然要把尋歡作樂的人拒於門外,只願好好招待夜歸人。那夜一開門營業,客人魚貫而入擠滿小店,Eddy沒有半點高興,愣愣地擠出一句:「好困擾喔……」

直到如今,每次見到Eddy,依舊想起第一次在「後院」酒酣飯飽之際,他親手剝了兩片飽滿香甜的柚子放在我們面前,「這是招待的,給你們解膩」——如此撫慰人心。

這樣撫慰人心的場面,在後來的「後院」再也沒有遇到。

Eddy:你為什麼不再喜歡「後院」了?
我:他們越來越油了。
Eddy:什麼是「油」?
我:說不清楚,可能就是不再真誠了吧……

Eddy眨眨眼,似懂非懂。真希望他永遠不會懂。因為所有讓我深深感動過的酒肉場所,無一例外是,好酒好肉不如好的人。

[127巷5號] 記憶與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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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告別時,跟咖啡館老闆討論完「昨天跟上輩子的區別」,厚著臉皮追問:下次的題目呢?

良久,老闆才幽幽地回:因為記得與不記得,所以誤以為昨天和上輩子不同,其實一樣都是屬於過去。 若是上輩子的記憶仍在,如同昨天般清晰,那麼上輩子就如同這輩子的昨天。接著要探討的是,「為何每一次的轉生,記憶會被封藏?」

有天,我靈光一閃,迫不及待追擊他:因為每一次轉生,都有此生的特定課題要修煉,所以記憶也必須重新開始,不得累積。

老闆:那麼特定的課題是誰定的?自己?高等靈?其他?

我:應該不是自己定的。

老闆:如果是要修煉,擁有之前的記憶不是更容易嗎?

我:人生的設計就沒有打算讓你的修煉是容易的吧,除非你修到離開了輪迴,何況每一生抽到的課題不一樣。

老闆:不會呀,有的人生來就不愁吃穿,身體強壯,一家和樂。這樣沒有煩憂的環境是很好的修煉呀。

我:這是他上輩子修得好吧。

老闆:而且如果是修煉,記得題目不是更好嗎?為何有人終其一生還是不知道課題?

我:課題當然不可能直接告訴你的,有足夠智慧的人才能悟到。

老闆:為什麼……(話鋒一轉)好餓,先找東西吃……

這次告別前,想起此前戛然而止的討論,又纏住老闆:你的答案到底是什麼?

老闆:其實我之前咄咄逼人,不是要一個標準答案,只是試圖挖掘你的想法。(努努嘴)你先去聽聽C大哥的想法吧……

C大哥聽罷,單刀直入:每次轉生會忘記上輩子的事,是因為根基不好。人之所以這輩子還會回來做人,皆因念念不忘。總是忘記上輩子的經歷,犯同樣的錯,超脫不了輪迴,都是習性使然,你明白嗎?根基好的人,會記得上輩子的教訓,這就是為什麼有的人,一生下來就比較乖巧,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可惜對大部份人來說,對人世念念不忘,卻把最重要的事情忘記了。

我:老闆,我覺得你跟C大哥想的,應該不一樣吧……

老闆:我想的是,因為記憶會阻擋未了的緣份。只有忘記,才有機會重新開始。所以,到了那個時候,你還是會喝下這碗孟婆湯,如同過去的百千萬次。

[127巷5號] 修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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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次去咖啡館時,終於忍不住問老闆:你是不是把開店當作修行?

老闆:也算是,怎麼說?

我:只是剛好遇過類似的人,在新竹的13咖啡。那個老闆只有一個人顧店,他的生活除了咖啡豆,就只有書,起居樸素,咖啡館既是門面又是家。他當初花兩年時間學西班牙語,為了去拉丁美洲鑽研咖啡,如今繞大半個地球回到台灣,開了間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咖啡館,除了單品咖啡什麼都不賣,你說這不是修行是什麼?當我意識到開店可以作為修行,覺得……挺感動的。你這裡全年無休,連一個打下手的人也沒有,應該是不想管理下屬,對吧?也許你要求很高,別人很難使你滿意,倒不如自己來。還有,你不是吃素嗎?每日面對酒肉人生,卻茹素……

那天,才算是和老闆真正破冰,從此談天不著邊際,把酒不知時日過。

[人間誌異] 彩虹少年

他是個靦腆的少年人,從下午兩點待在屋頂游泳池邊直到晚上十點,看遍各式各樣胴體,筆直巨碩的101大樓和都市霓虹直入眼簾,天天打交道的都是有錢人、明星和外籍打工皇帝。

他是這裡唯一的救生員,上班時間打著赤膊,以致中秋晚會遇到他,我差點沒認出來,脫口而出:「看你穿上衣服還真不習慣⋯⋯」

他說,有一次,台灣最知名的模特公司老闆帶一群外籍模特來開pool party,盡是俄羅斯、東歐等國長腿辣妹在眼前跑來跑去,可他擔驚受怕一整夜,唯恐她們掉進泳池或掉下樓。

他還說,101的跨年煙火雖然好看,但也是場噩夢——泳池距離101太近,飄散過來的一池子煙花紙屑全待他翌日來清理。

我偶爾揣摩,作為少年人,擁有如此與世無爭的工作,每日身處如此超現實的場景,到底是何樣感受。

有天他突然問我:「你知道101的燈,有幾種顏色?是按什麼規律輪替的嗎?」

「咦…還沒仔細研究過。」

「禮拜一到禮拜天,分別是彩虹的七色,我曾經連續七天拍照比對了一遍。」他泛起無邪笑意,像是透露了一個世上無人知曉的秘密。

夏天過後,就再沒見過彩虹少年。冬天,忽而想起他,便拍了一組彩虹101。又一個夏天到了,泳池邊新來的少年人依舊靦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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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巷5號] 如果這世界貓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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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咖啡館老闆:剛剛在電影院看《如果這世界貓消失了》,所有人都哭慘了。戲裡男主角反覆問自己的問題,雖然很俗氣,還是拿來問問你罢——「如果我消失了,這世界有誰會感到悲傷嗎?」

老闆:呣……希望沒有,希望沒有人記得我。會為我感到悲傷,一定是愛我的人,我捨不得他們難過。

我:你寧願沒有人愛你?

老闆:愛不愛我,不是我怎麼希望就成的……我矢志不婚。

我:你到底經歷了什麼?!

老闆:你知道關係裡最難的是什麼嗎?就是「對我而言的全部,卻未必能夠滿足妳」。

[127巷5號] 灰色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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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每個老闆都期待客似雲來。 就像這座咖啡館,僅一個人一雙手,因此老闆只情願招呼氣場相合的客人。

客人可籠統分為兩種:非黑即白型、灰色地帶型。非黑即白型活在簡單的二元世界,灰色地帶型則游離於二元世界之外。

這座咖啡馆的灰色地帶特徵太顯著,客人自然物以類聚。他們大都對宗教、玄學、神秘力量開放而好奇,以至於我常常因為太多磁場交疊而感到眩暈——從紫微、星盤、催眠、精神分析、基督教、佛教、靈修到第三隻眼的怪力亂神⋯⋯他們飛天遁地、沈溺思辨且樂此不疲,相當危險。

我們揶揄老闆:好像你開咖啡店也沒有比經營酒吧安全多少⋯⋯

天天面對我們這些自以為世事洞明的人,老闆自然修得人情練達。若干次酒精助力之下,我們的討論愈見激烈,老闆就會拍拍其中一人的肩:來,出去抽菸!

後來我才知道老闆有個本子,給每位客人起了代號,下了註記——來到咖啡館,不管你自以為是誰,你都會成為老闆的故事腳本裡的,某個角色。

[127巷5號] 昨天與上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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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告別時,咖啡館老闆留下的課題是:昨天跟上輩子有什麼區別?

今天,當我們反芻課題,我和在場兩位客人不謀而合:昨天和上輩子一樣,都回不去。

老闆:你回答的是相同之處,但我問的是區別。

我們:可是這就是我們的答案呀,那你的答案呢?

老闆:區別是,你記得昨天的事,卻不記得上輩子。但它們都是屬於過去的。

我:你的答案最後不也是回到了「相同之處」嘛⋯⋯

客人L:對啊,「記得昨天的事,卻不記得上輩子」是不需要回答的,它就像是聯考時的標準答案⋯⋯

老闆:我的想法是從區別,再到共通點,然後得出結論——「一天,就是一輩子」。

我:老闆,所以你的問題都是從答案出發的?

老闆:我總要對某個問題先有了答案,才能拿出來問我的客人。

客人L:你是在等待看誰能說出你心裡的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