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花蓮市區驅車往太魯閣的路上,聊得興致正酣,他忽然把食指豎在嘴邊:「噓——不要講話。」
狹窄的单行道兩旁,出現大片大片的墳墓,在車窗一米開外的距離,密密麻麻綿延半公里。
我屏住呼吸,默默瞟他一眼,再默默把眼神回收,不敢四處張望,不敢作聲。
直到把墓群甩在身後,他一臉嚴肅道:「阿嬤說,經過墓地時不能講話。鬼魂看不見但聽得見,會順著聲音跟你回家。」
「真的假的!」
他一臉幸災樂禍,咯咯直笑。
2.
剛認識花蓮小哥的時候,他一半時間開計程車,另一半時間做包車出遊的生意。年過而立,黝黑但算不上結實,單身,住在面朝太平洋的房子,有心愛的小狗作伴。
比起老實巴交、只顧開車的同行,他簡直稱得上出類拔萃。
他開起車來不疾不徐,必要的時候,能把所到之處的細節、典故娓娓道來,用磁性又悠然的聲線;又很曉得察言觀色,對於何時該陪伴、該開玩笑、該幫忙拍照,何時該沉默、該讓你自由,旅途的一張一弛,都在他的游刃有餘之間。
3.
車停在燕子口步道的一端,花蓮小哥說,「你自己下去走走,我開車到前面的出口等你。」
眼見周遭的遊人全都頭戴黃色安全帽,四處是「注意落石」的告示,我趨前兩步又回到車邊,狐疑地看著他。
他一拍腦門,滿臉壞笑:「忘記幫你借安全帽了,自己小心點,反正大石頭砸下來,安全帽也不管用!」
4.
在九曲洞步道,花蓮小哥左扭右擺,做起拉筋伸展。
「來,跟我做個動作——」他彎腰頭朝下,整個身體仿佛對折了一般,然後猛地往後一仰成九十度,「做完告訴我看見了什麼。」
在攘攘的遊人之間,我極不情願地、笨拙地模仿他——前俯——後仰。面朝天空的半秒一瞬,從兩側高聳環抱的峽谷峭壁之間,我看到了台灣島地圖形狀的天空。
「啊…台灣地圖!」我小聲興奮叫道。
「眼力還行,可是你剛剛……嘖嘖,腰看起來不太好,是不是該進補一下……」
5.
「跟你說一件神奇的事——」
豐濱鄉的「北回歸線標碑」底下,花蓮小哥故作神秘:「站在標碑的南邊和北邊,氣溫就有差,你過去感受一下,北邊的風比較涼呢。」
我將信將疑地從標碑的南邊移動到北邊,又回到南邊,再回到北邊……
6.
偶爾,花蓮小哥也有不捉弄人且慈悲大發的時候。譬如在砂卡礑步道——
「看妳一個人可憐,陪你一起走吧。」
3公里往返的路程,花蓮小哥跟在我身後走得氣喘吁吁:「看不出來妳有練過啊,早知道不要可憐你!」
我洋洋得意地回頭,瞥見一張無奈憂鬱的臉,手撐腰,嘴巴哈著氣。
走到深山處,再也無法深入的盡頭,依著絕美的巨石和溪澗,有幾間竹木搭建的小店。花蓮小哥癱坐石頭上擦汗:「老闆,給她一串馬告香腸。」
三分肥肉七分瘦肉,鑲嵌著在地的山胡椒。我抹著汗,不顧儀態大快朵頤,花蓮小哥在一旁不懷好意地笑,老闆則樂呵呵地誇耀:「這可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香腸!」
我舔舔嘴,看著累得哼哧哼哧的花蓮小哥:「吃根香腸這麼艱難,叫作『世界盡頭的香腸』倒很貼切!」
7.
「等一下就要到慈母橋了。考考妳,以下兩個關於慈母橋的名稱由來,哪個才是真的?選項A,有個少年被洪水沖走,他的母親每天在此哭喊盼望兒子歸來,後人依此命名。選項B,是蔣經國為了紀念母親而將之命名為慈母橋。」
「我選B。」
「這是我自己編的心理測驗。」
「什麼?」
「兩個說法都存在。只是我覺得呢,通常選A的人偏感性,選B的人則相對理性。只是沒想到你是理性型……」
8.
預約時,對於只有我一人乘車這件事,花蓮小哥反覆確認了三次。
「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包車的女生,我有點怕呀!」
「該害怕的是我好嗎!」
一路上我從沒給自己拍照。他看不慣,拿過我的手機,指揮我該往哪站、怎麼擺姿勢。我不情願,他就歎氣。
「從來沒見過這麼討厭拍照的女生!」
「不覺得我這樣的客人挺讓您省心的麼!」
從太魯閣出來,他帶我去佳興冰果室吃便宜又大碗的什錦麵。桌上不限量供應的辣菜脯出奇美味,被我生生吃掉半瓶。他笑瞇瞇地盯著我。
「從來沒見過那麽愛吃辣菜脯的女生。」
「您沒見過的東西真多!」
9.
花蓮之旅結束不到一個月,我隨興去了趟台東。當日給花蓮小哥傳去短信,問他能否第二天來台東接我,然後沿花東縱谷一直玩回花蓮。
他二話不說,隔日凌晨四點嚼著檳榔開車下來。
再次見面,少了尷尬,他連嘲笑捉弄我的興致都沒了。我們竟聊了生活的無奈、未竟的夢想。
末了,他說,「有機會給我介紹個女朋友唄!或者,下次有像你一樣獨自旅行的女生客人介紹給我也行。」
「會不會害了人家……對了,走之前請你吃頓飯吧。」
「吃飯就不用了,你不知道,我從來不陪客人吃飯,跟你吃什錦麵是例外,可憐你一個人嘛!下雨了,我還是趕快回家看看我的狗。」
10.
那已然是2015年的秋天。因為花東一帶旅遊行業不景氣,花蓮小哥最近「北漂」了。
「以後去台北就能見到你,太好了!」
「唉,你不要都是一個人到處跑……至少給我帶個單身妹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