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巷5號] 一葉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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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咖啡館如一葉江湖,流動著凡人無數、高人幾許。高人聚首即武林,讓旁人見識世事之無奇不有。

所以老闆才敢自詡浪子,坐在咖啡館裡流浪。

2.
在咖啡館流連久了,悟到一點高人之間的高低之別:真正的高人不會逢招必接,不急於把人拆穿,且深具自知之明,如C大哥所說──

「我們坐在這裡聊天聊得自覺高人一等,走出店門還不是立即打回原型,人如螻蟻……」

3.
每當C大哥和H小姐一齊出現,我們就任性把咖啡館變成酒館,輪流喝著啤酒、威士忌、葡萄酒、高粱,以及老闆跨界操刀的調酒。

喝到地老天荒時,C大哥趴在吧台上伸著懶腰:人生好無趣……

老闆幽幽答道:所以才要找樂(聊天)子(喝酒)啊。

4.
有一回喝到半醉,老闆和C大哥齊聲抗議:你那些對話都亂寫,我們明明不是那個意思……

我:大哥不要太執著,你說過的話,從說出來的一刻起就不屬於你了啦。

5.
咖啡館裡只有兩種人:聊得來的人和聊不來的人。至於如何分辨這兩者──

老闆:大家都認為我是怪咖。
我:不覺得,大概因為我也很怪吧。
老闆:會嗎?
我:若不是怪咖遇到怪咖,我才不會花時間在這裡回答你這些奇奇怪怪的問題。

6.
趁C大哥不在,老闆悄聲說:你有沒有發現,C大哥的話常前後矛盾,像兩個對立的自我在辯論,恰恰說明他極其聰明。

也許這就是咖啡館存在的全部意義,它讓思辨勝於觀點的表達,讓鮮活的人和故事超越已老去的認知。

7.
告別之所以叫人難受,大概因為曾說過太多不會再見的再見。台北最後一夜,我決定待在咖啡館,至少仍期待再見。

[127巷5號] 孝與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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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館的話題觸及家庭倫理,大家感觸良多,議論不休。

C大哥在旁一針見血:小時候都是「順」,因為沒有能力「孝」;長大後有能力「孝」,但心底裡不想「順」。

琢磨一陣,我忍不住問:您為何不考慮要小孩呢?

C大哥:唉呀,淨空法師說,「夫妻是緣,兒女是債」,做人那麼苦,到我這裡為止就好了啦!

 

[127巷5號] 該去該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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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館老闆第一次介紹C大哥時稱其為「大師」,能解紫微,亦通星象。我抓住他問該去該留。

我:對現狀充滿不捨,可又強烈感覺到命運給出了種種暗示,把我推到這一步。

C大哥:人生的抉擇無非是「順從命運」或「與命運抗爭」。不要以為與命運抗爭才需要勇氣,其實順從命運需要的勇氣更大, 畢竟你要先接受它。

[127巷5號] 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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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館的老客人C大哥俠氣重,據說嚇退了若干不討老闆喜歡的客人。我好奇他是何方神聖,卻不敢直接開口,趁端著酒杯的機會半開玩笑地試探:您是⋯江湖中人?

他意味深長地抿嘴笑了一下。

但只要說起老婆,C大哥立馬鐵漢柔情起來:剛結婚時,太太問我下輩子還要不要娶她,我當然說,「要啊!」結婚十幾年後,她問我同樣的問題,我還是學乖說,「要啊~」可是太太說,「你笨死了,下輩子不要做人了啦!」

[127巷5號] 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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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館老闆問我,如果現在的你要對從前的自己說一句話,你會說什麼?

我支吾良久:好像沒有什麼想說的⋯⋯

老闆:你難道不想勸當初的自己,如果沒有做某某事,就不會變成今天的樣子嗎?

我:可是你那天不是說,人註定要走的路只有一條嗎?痛苦都是逃不掉的,更何況經歷了這麼多尚算「沒穿沒爛」,沒什麼特別後悔的。

老闆:⋯⋯

我:你的答案呢?

老闆:我⋯我大概會對從前的自己說,未來很精(驚)彩(險),要有心理準備喔!

[127巷5號] 捨得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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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館來了老客人,說起遠距離的關係。

客人:昨天來這裡的小護士,準備去澳洲,難過得要命。

我:出國前分手了?

客人:還沒,即將失戀而已。她已經決定要走,但直覺出國就難以維繫感情,捨不得。

我和老闆異口同聲:什麼嘛!決定離開就是捨得了啊。

客人:唉,對對對,決定了就是捨得了。我昨天怎麼沒悟到,還在那邊安慰人家⋯⋯

[127巷5號] 喜歡與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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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館老闆問我,你覺得什麼是喜歡,什麼是愛?

我:愛是⋯⋯喜歡的感覺褪去之後還能相看兩不厭。換個角度說,喜歡比較隨便,譬如,跟你聊天很投契,我喜歡你這個人,但這不是愛。

老闆:兩年前的我認為,愛有兩個必要條件,一是不由自主的思念,二是難以忘懷的記憶。

我:所以你現在不這樣想了?

老闆:最近的想法是,喜歡是想佔有,愛是想被想佔有的人佔有。

我:想被想⋯被想佔有的人⋯佔有⋯好繞啊。

老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還在咀嚼,而且驚訝人與人之間思維方式的迥異。

老闆:那你覺得,愛情和感情有什麼區別?

我:感情就是愛情褪去喜歡的感覺之後剩下的部份。

老闆撥弄著眼前的杯子:愛情是水,感情則是杯子,沒有杯子,水就留不住。可是你知道嗎,水極其容易受污染,任何屬於過去的都會污染愛情。

[127巷5號] 孤獨與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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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館老闆問我,寂寞和孤獨的區別在哪裡。

我:小學六年級的班主任也問過同樣的問題,她的解讀是,不要做孤獨的人,但要學會享受寂寞。然而在我看來,寂寞只是缺乏陪伴,或感到無聊;孤獨卻無處不在,種類繁多──曲高和寡也是一種孤獨。即使在「不寂寞」的場面,人也可能感到異常孤獨。

老闆:簡單來說,寂寞是孤獨的外在,孤獨是寂寞的本體。嗯,人的本質皆為孤獨。

[127巷5號] 後悔與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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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館老闆問我,後悔和遺憾有什麼不一樣。

我:⋯⋯我一直希望的是,可以遺憾,但儘量不要後悔。

老闆:人們以為如果回到當日的分岔口,選擇了另外的路,境遇會更好。可是,註定要走的路只有一條,平行時空並不存在。人們後悔,是誤以為自己「有選擇」。而遺憾的原因不外乎是,在這唯一的道路上沒有竭盡全力,或從未真正放下。

[現實的延伸] S. A. Alexievich的紀實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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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爾諾貝利核災已然三十載,如恐怖又荒誕的夢,S. A. Alexievich的紀實文學「切爾諾貝利的悲鳴」(Voices from Chernobyl),真實還原了那場噩夢,以及噩夢後的殘喘、冷汗。開篇故事就已無比震撼,講述一位核事故發生後最先抵達現場的消防員的妻子,如何見證丈夫的死亡,以及他的身體攝入高濃度核輻射之後的變態、腫脹、龜裂、潰壞。書裡還記載了很多維度的敘述:深知事故嚴重性卻被禁言的科學家,被驅逐出家園卻又無法理解這一切的普通民眾,還有因戰爭或政治原因背井離鄉、來切爾諾貝利這片蠻荒之地尋找「自由」的人⋯⋯

Alexievich窮極一生為了寫出人世的荒誕、小人物的悲喜。蘇聯當局認為她的書寫太陰暗、矮化了英雄,她說,「我不喜歡偉大的思想,我只喜愛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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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爾諾貝利的悲鳴」被普遍認為是Alexievich的代表作,但更早期的作品「我是女人,也是女兵」(War’s Unwomanly Face)讀起來更為震撼。全書是參加二次世界大戰的蘇聯女兵的口述歷史,從戰爭到戰後、從硝煙到感情、從恐怖到欣喜,畫面感極其強烈,以至於我在閱讀期間,會夢見戰火和殘肢。Alexievich讓你看到了太多戰爭、榮辱以外的人性原始衝動和矛盾,就像她說的,她想記錄的只是女兵們對於戰爭的「私人體驗」。給我印象最深的一段是這樣的——

「我們要衝出包圍圈,顧不得方向往哪邊了,四週全都是德國人。終於,我們做出了最後的決定:第二天清早打響突圍戰。反正橫豎都是一死,不如這樣死而無憾,在戰鬥中犧牲。我們隊伍中共有三個女孩,那天夜裡,她們到每一個男人身邊都去過,只要他還有能力⋯⋯當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那事兒。您知道的,戰前精神該有多緊張啊。那事兒,能做就做了⋯⋯反正每個人都準備赴死⋯⋯」

 

[世界之大:本州東北] 生活還是要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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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函館乘新幹線越過津輕海峽,驅車南下,走過青森、秋田、岩手、宮城四縣,沿途有落英繽紛的弘前城、幽謐的十和田湖、蜿蜒壯闊雪壁高聳的八幡平山、岩手山下綿羊卷卷的小岩井農場、人潮洶湧的松島⋯⋯受到3·11地震核洩漏牽連,這幾個農業大縣的農產品出口經歷了漫長煎熬,甚至不得不積極對外推銷。至於輻射有多嚴重、來自這些產地的食物能不能吃,眾說紛紜。可人都是有忘性的,換句話說,誰能有精力為此永遠執著。特別是親身來到這些樸素的地方,就動了惻隱之心——即使土地受了不情願的污染、生活發生如此巨變,但絕大多數人無法離開也不捨離開。你能夠感受到他們正在緩慢紮實地重振生活,譬如在街頭熱情有禮地請你品嚐細心切好的青森蘋果,又或是讓一個牧場的乳製品變出琳琅滿目的花樣來。在這裡,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什麼是「生活還是要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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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生活家] 幸好還有世界之大可以貪戀

過去一年,尋思和經歷了幾件事:

1.在台灣生活轉眼超過一年,回想當初離開香港,對那片土地、另一半家當無法割捨,驚覺如今生活一樣安好。

2.專注練習一個人的生活,與孤獨達成和解——即使不缺乏伴侶,孤獨還是可能以其他面目呈現,同床異夢、曲高和寡、眾叛親離、老無可依,說穿了都是孤獨。如果能夠把獨活像生存技能一般練習純熟,應該會免於許多根本的恐懼吧。

3.與陌生人、熟悉人、熟悉的陌生人聊天,把聽故事當作經歷人生的方式。與十數位多年未見、若在香港根本沒有衝動相約的朋友再遇,在散漫的街頭巷尾或居酒屋把酒交換心事,全賴台灣這片福地。

4.用簡單粗糙的方式獨自旅行,走很長的路,搭不急不躁的公共交通,睡一個人的房間陌生的床,讓內心彈性持續生長,遇見等待你遇見的人和事。人生愁煩,幸好還有世界之大可以貪戀。

[世界之大:南投] 一屋一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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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這座位於南投魚池鄉某個山坳裡的小木屋,再一次突破了我對民宿的想像。從台北坐高鐵到台中、轉乘一個多小時的巴士,在塵土飛揚的鄉間公路上等著主人開車來接。推開鐵門、穿過熱帶叢林、阿薩姆紅茶園,抵達舉目四望都被田野包圍的秘密花園——男主人是曾經在巴西生活八年的高雄人,一臉絡腮鬍,個子不高但黑而壯實,乍看真的滿有南美人的氣質。多年前從巴西返鄉後,相中這塊安靜的土地,便親手搭建了五座木屋,和妻子女兒女婿一起經營,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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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蟲鳴鳥叫鬧醒的早晨,到民宿主人的大木屋用早餐,厚著臉皮跟主人家聊了兩個多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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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人忙裡忙外,隨手摘兩朵含笑花放我桌上,轉一圈又去樹上牽了個仙桃請我吃(這東西狀如芒果、口感卻似蕃薯),然後興奮地挖出仙桃核,「你看像不像企鵝?」還去把核洗淨擦乾,著我帶回去埋在土裡。轉身拿出冰凍豆奶,教我變著法子把仙桃和豆奶拌在一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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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閒下來逗弄孫子,才有機會問他的巴西往事。早在20世紀初,日本就出現了第一批以巴西為目的地的移民潮,因著和日本的淵源,台灣也湧現去巴西淘金的人。男主人隨家人在巴西生活八年,學會了葡語,也把南美洲的脈絡摸得一清二楚。我們從巴西的移民歷史說到異族間的平等相處,再從政府提倡乙醇替代汽油、推廣生物能源聊到亞馬遜河用之不竭的水能資源,還有歐洲人日本人韓國人以及華人在當地各自割據的產業⋯⋯本以為他搭建木屋的技術,是當年從巴西習得,原來竟是他回台灣後,從零開始的手藝。他們家兩層高、四面皆玻璃的木質結構,經歷9·21大地震幾乎完好無損,而震央集集鎮距此僅二十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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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灣住過的民宿,稱得上有質感的一批,若非設計異常用心,就是服務好到讓人折服,以上皆有也不是多麼難得的事,唯獨這裡,還有主人的經歷和智慧加持,已然很難超越。

[世界之大:新竹] 13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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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不少彎路才抵達最初的目的地——發源於台中的十三咖啡,在新竹開拓了地盤,稱「邊境十三」。沿襲台中店的遊戲規則,200台幣2杯陶鍋烘培espresso,除咖啡以外什麼都不提供。

身後坐著一位從舊金山歸來的台灣人。她高聲讚嘆著咖啡猶勝Blue Bottle:「因為你們的咖啡,我開始覺得生活在台灣也不錯!」

店長反問:「您不喜歡台灣的生活嗎?」

客人:「我覺得台灣沒有源頭。」

(是歷史的源頭,族群的源頭,還是希望的源頭?)

店長:「應該不是沒有源頭吧,只是人們沒有去尋找而已。我們的教育是一言堂,不去發問,不去尋找⋯⋯」

(你們說的是同一個源頭嗎?尋找源頭跟一言堂又有什麼必然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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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由此展開,花了二十分鐘訴說著對台灣的悲觀,我始終沒有聽明白這場對話裡所謂的「源頭」是什麼,從未有人給它定義,每個人在各自的維度裡自說自話,卻能熱烈地討論開來。

你開始明白社會上很多非理性的灰色情緒是如何從各個小角落蔓延出來的。他們不問「源頭」的源頭,輕易下了論斷;或者不經咀嚼地把別人的論斷據為己有,再頭頭是道地傳播給下一個人;或者一心只想闡述自己,卻偏離了討論的軌道。

這就是流連咖啡店的樂趣之一,它讓你更瞭解人類。

[世界之大:台中] 靜巷六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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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跟它的主人聊了一個多小時。他三十出頭,按他的話講「書讀得不多」,很有想法,他的經歷也濃縮了很多台灣年輕人的夢想:一個部落格(或文藝創作)、一個民宿,以及錢賺得剛好夠用且恬靜自在的生活。

他很熱情地給我們反覆泡茶、推薦他喜歡的書、說起他整個創業歷程,滔滔不絕、和盤托出——他大概是我這輩子遇見過最難被打斷的人,每句話都蘸滿了他的人生哲學。

他形容「靜巷六弄」的成功來自於小幸運+小聰明;他說他這輩子幾乎沒有離開過台中、除了當兵;家裡還有父輩的事業,隨時向他敞開。他一直反覆強調,只要用心累積、誠懇待人,總會實現夢想。

後來,我幾乎只能憂傷地看著他,卻說不上話來。我不知該羨慕他的幸運,慚愧自己的不夠努力,還是感嘆造化的差異。

他終於想起來問問我這位客人的來歷,可我不知道如何向一個一輩子只在一個地方安逸過活的人,講述那種四海輾轉、充滿不安與焦慮的生活。他不會明白的,正如我也無法完全明白他。於是選擇草草結尾,洗洗睡吧。

我躺在小巧而充滿安全感的房間,床鋪軟硬適中,燈光柔和暖人,卻久久不能眠。

[人間誌異:司機奇談錄] 長庚醫院12樓唯一會笑的病人

這是第二次寫Q先生的故事。若你還有一點印象,他是一個年過六十、煩人又可愛的歐吉桑,有個維繫了12年關係的情人,在台灣陰冷潮濕的冬天,她堅持每天凌晨五點爬起來做好早餐,讓Q先生吃飽出門上工,還說了一句讓他魂牽夢繞了一輩子的話––––「我不能讓我的男人餓著肚子上班」。

(如果您還沒看過上半集,請一定不要錯過:http://wp.me/p6NPKY-it

話說,租車公司派遣司機是隨機的,其他司機,我從未重覆遇到三次以上,可是Q先生的車,我坐了不下十次──

有些人的故事,註定是要聽到底的。

Q先生是一個「市井又浪漫」的矛盾體──這邊唾沫橫飛地抱怨完,那邊就搬出浪跡天涯、風流倜儻的歷史(聽一個爺爺輩的人談論泡妞是什麼感覺)。

譬如有一次,他剛接到我,就故作神秘說,「借你的鼻子一用」。

他先讓我單獨上車,聞聞車內有沒有煙味。

我用力嗅嗅:「好像沒有」。

然後他坐進車再問,「那現在呢?」

我試著揣摩他想要肯定或否定的答案:「嗯…好像是有一點」。

「唉,我每次都特別小心,都是在車外面抽完再進來,從來沒有客人反映過。可是那天竟然有客人跟公司投訴我車裡有煙味……」

我心裡一涼,輸了。那天從市區到機場的路上,他一直忿忿不平唸着被公司罰款一千臺幣的事。

又譬如有一次,他花了二十分鐘教育我,小倆口要趁年輕多出去旅行。

「別相信那種賺夠了錢退休之後兩個人一起環遊世界的鬼話,到那個時候哪裡還有火花!火花是你們這個年紀才有的。去旅行難免會吵架,就是因為還有火花才吵架啊,吵一吵感情更好。我跟我老婆,從不吵架,我在客廳發火,她就躲到房間裡,她不高興,我躲到外面去。不吵架表面上很好,可是長久的夫妻,哪有不吵架的(第一次聽說他有老婆)……到最後就只剩下我自己一個人去旅行。前幾年我去了東歐、義大利……不懂當地語言,只拿著翻譯機,再講不通就用肢體語言……在義大利,有一次我坐了好久的車到山上,在懸崖邊的咖啡館看日落,好愜意呢!要走的時候,我問老闆娘怎麼下山,她比手畫腳花了好長時間才讓我明白那天的末班車已經開走了,她讓我留下來跟他們住在一起,第二天還請我吃早餐咧。雖然沒辦法溝通,但我還是免費住了一夜,還免費吃了一頓!」

再譬如有一次,他說起去日本打「柏青哥」(Pachinko)──

「我每年都去一趟日本,花十多天打柏青哥。我打得很不錯啦,雖然不是每天都贏,至少整個旅程下來,能把路上的花費贏回來,吃喝玩樂都靠它了……台灣很多人打柏青哥打得好,會被店家盯上。我有個朋友十多天守在同一家店,贏了好多,最後被老闆請去喝咖啡,勸他離開……我才不像他那麼傻,我沿著和歌山旁邊的火車線,一個一個站打過去,再一個一個站打回來……那邊有很多女人靠過來,日本女人都比較open啦……其實我是知道的,她們看中你的錢,誰喜歡你老頭子!我都說不要不要,你的錢,到了老婆口袋裡,還是你的錢,到了她們口袋裡,就是她們的錢了!」

他在前座眉飛色舞、雙手幾欲離開方向盤,我在後座一頭冷汗。

譬如還有一次,他講起兩個女兒(第一次聽說他還有女兒)。

「現在的女孩子,我也是不太懂。她們兩個三十幾歲,還沒結婚,唉,反正她們高興就好。我的小女兒,個性太強。我跟她說,女生自己在外面要獨立,在男人面前要裝傻,似懂非懂,似行非行,他不在的時候就行,他在的時候就不行。她不聽,對男朋友使喚來使喚去,偏偏她男朋友受得了她,可能是喜歡被虐待吧。」

譬如最近這一次。

「哎,你知道嗎,抽煙其實是一種習慣。對我來說,不算是上癮。有一次,我住院兩三個月沒抽,照樣可以過,差一點就戒掉了。但閒著的時候,手邊沒有事情可以做,只能拿起煙來抽一抽。抽一抽嘛,又變成了習慣。那時我開刀住院,有個護士老是盯著我。我偷偷跑出去抽煙,每次都被她沒收一包,回頭我又出去買了另外一包。我出院的時候,有人來拍我肩膀,那個護士拿著一個好大的塑料袋,裡面好幾十包煙呢。哈哈,你說我怎麼戒得掉!我問她,妳怎麼老是盯著我,怎麼我一走過就被妳發現。她說,你不要以為我們在病人房間裡忙,你從窗邊溜過去幾次我都看得見……那裡總共三個年輕的小護士,我知道她們都在注意我,嘿嘿……三十幾年前了。那時候還是長得不錯的嘛。男人如果有一米七五看起來就不錯了,我還一米七八呢……我住院的時候,晚上偷偷帶那個護士出去看電影。我問她,要不要去看電影,她眉頭都沒皺就說好,其餘兩個護士她來擺平。看完電影第二天,她叫我也要帶另外兩個護士去看電影,不然她們也會不高興。結果那陣子我就輪流帶三個小護士去看電影……她們跟我相處很好,我這個人,就是說說笑笑的嘛。我住的是長庚醫院12樓,每個人都哭喪著臉,只有我還成天嘻嘻哈哈,護士們都說我這裡是最快樂的房間。」

我不知道「長庚醫院12樓」是什麼概念,只覺得不尋常:「您因為什麼動手術啊?」

「癌症,舌頭這裡。」

我快要凝固了。

「我的舌頭割掉了一半呢,你聽得出來嗎?我好多捲舌音都發不出來了,現在說話能到這個程度,也是練了好久。剛剛手術完的時候,我媽都聽不懂我在講什麼。還有,我以前唱歌唱得很好很好,現在只剩下以前的三成功力了。動手術之前,我還專門去錄音,把自己會唱的歌全部唱一遍,足足錄了八卷……手術以後,每隔幾個月到醫院回診,還會見到那幾個護士。我算康復得不錯,她們也一直給我鼓勵,說如果過了五年沒有復發,就完全OK了。是啊,到現在都三十幾年了。」

「那時您幾歲啊?」

「大概32吧。唉呀,想想那幾個護士,一個一個都結婚了,小孩都已經N大了吧……說實在的,該走就走,不該走的就會回頭。要走就快快樂樂地走嘛。」

台北的冬天總是陰鬱灰沉的,那天也不例外。從飛機上下來,坐上Q先生的車,車裡的世界卻是明亮的。

長庚醫院12樓的故事,讓我更完全地懂得他,懂得那些「市井」又「浪漫」的交織都是合理的。

他還在嘻嘻哈哈,我有什麼資格難過。下車前我誠心誠意地說,「每次坐您的車都特別開心,真的。」

「我沒別的,說說笑笑最有本事,當年的小護士就是這樣差點被我追到的嘛!」

[人間誌異:司機奇談錄] 算命

那個週日早晨遇到的計程車司機,細長眼、國字臉、頭髮稍長且稀疏,看起來沒有什麼异於常人的地方。

「早安!麻煩去松江路90巷。」

「好的,小姐。妳知道嗎,妳是今天第一個能把話說清楚的客人。」

「怎麼會?」

「今天遇到的客人,起床氣都很大。像剛剛有位客人,問他去哪裡,他也不說清楚,一路告訴我『直直走』,前面路都封了,有活動在辦,他還是一定要『直直走』!如果我可以,一定會幫他走,可那裡真的過不去!我從來不騙人,我都幫客人選最快的路線,有時候可能繞遠一點,可是比較快到達,這是我的原則。今天我就幫小姐這樣走,等一下小姐妳看看,有沒有比平時快?」

「呵呵,好啊!」

他突然話鋒一轉:「小姐以後上車之前要小心看清楚。」

「喔,看什麼?」

「看看司機是好人還是壞人。」

「怎麼看呢?」

「譬如說,看司機有沒有吃檳榔、抽煙。我看妳的面相,容易相信人。」

「蛤,您還會看相?」

「小姐要是不介意,我來說說看,看我說的有幾分準?」

我來了興致。

「小姐我看你是個心腸很直,有話直說的人。」

「嗯。還有呢?」

「有幫夫運,但不宜早婚。」

「多少歲算早婚?」

「28。」

「哈哈,還有呢?」

「什麼都好,就是脾氣有點大。」

「嗯哼,請繼續。」

「父母緣薄,你聽得懂嗎?」

「我懂。」

「是不是父母有其中一方身體不太好?」

「呣,算是吧。」

「還有,不要借錢給人家。你臉皮薄,給出去的,就不要指望要回來。」

「嗯,還有嗎?」

「差不多了,我就是憑面相這樣粗略看看,小姐您覺得我有幾分準?有六十分嗎?」

「呵呵,八十分吧。」

「八十分?小姐您太客氣了!我在幫一群吃不飽飯的小孩募款,您既然覺得我能有八十分,看能不能幫幫忙,做點善心,錢多錢少,您隨意……」一隻紅包袋從前面遞過來。這陣勢,不留下過路錢就沒法下車。

看我一臉猶疑,他再塞過來一疊亂紙,看起來是一堆捐款人的資料,又趕緊說,「要不要把父母親身體不好那一方的名字寫在紅包袋上面,為他積福!」

「不用了!不用了!」我嚇得趕緊掏出零錢塞進紅包袋。

剛封好紅包袋,他告訴我到了,只見車停在距離我目的地200米外的大型十字路口的斜對面。他不忘得意追問,「你看,今天這樣走有沒有比平時快?!」

「有!有!」

我尷尬笑著,連滾帶爬下了車。想起司機有三句話,說得神準:

「我看妳的面相,容易相信人。」
「你臉皮薄,給出去的,就不要指望要回來。」
「以後上車之前要小心看清楚。」

今天多給出去的錢,權當算命費。

[世界之大:台東] 鐵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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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一輩子想起都會覺得美妙。

話說白天在台東走了十幾公里路,晚上不到八點就回民宿準備休息。聽到幾陣微弱的敲門聲但沒有人說話,我心想,今天被Google Map帶去走了壽衣一條街真是有夠見鬼了,晚上還來?

敲門聲停了幾秒,又繼續響。一開門,黃媽媽七歲大的小孫女在門外緊張得一口氣說不上話來,然後支支吾吾三分鐘後我才明白,原來是黃媽媽想帶我夜遊鐵花村。

雖然白天剛剛去過鐵花村,但如此臨時起意的事情,簡直無法抗拒!況且黃媽媽真是太夠意思了,她遞給我頭盔的那一刻,「我特地給妳準備的,今天要去的地方比較遠」,我決定今晚一定要陪黃媽媽high到底!

於是,黃媽媽騎著機車,前面站著小孫女,後面載著我,先經過她兒子的飲料店,叫媳婦幫我們準備飲料;再遇到賣綠豆饌的攤車,她加速追上,硬要買給我吃。於是我們提著一堆吃的喝的,懷著開party的心情,在台東的大街小巷呼嘯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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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花村的白天和夜晚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小熱氣球和音樂聚落把這裡的夜晚襯得格外靈動。黃媽媽悠悠地說,這其實也是她第一次夜遊鐵花村。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想她剛才放下手中勞動跟我一起出門的心情,說不定比我還要興奮!

音樂聚落一角圍滿了人,我們湊過去看熱鬧,赫見「黃大煒」三個大字在黑板上!

如果剛剛沒有聽到敲門聲。
如果沒有答應黃媽媽一起出來玩。
如果不是剛好今晚來到鐵花村。
如果上天要賜妳這樣的美好,所有機緣巧合都是理所當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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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進場的時候,前面的暖場剛剛結束,黃大煒剛剛好出場。一切都是剛剛好。他唱了一個多小時,這期間我完全處於被幸福沖昏頭腦的狀態。

回程的路上,雙手死死抓著機車後面的把手,頭盔鬆鬆垮垮扣在頭上被風吹得快要掉下來,想著台東那微風徐徐的夜裡,我把第一次坐機車後座獻給黃媽媽,她把第一次夜遊鐵花村獻給我,一把年紀還陪我瘋瘋癲癲看黃大煒,就覺得做夢都會笑出聲來。

[酒肉人生] 後院 L’arrière-co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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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士忌雄性特徵太顯著,我雖好酒,卻極少主動接觸。不過一直風聞這家酒吧收藏超過四百種單一麥芽威士忌,老闆也來頭不小,據說是獲得蘇格蘭威士忌產業最高榮譽The Keepers of the Quaich終身會員的首位華人,此夜特來朝拜。調酒師說,香港是喝葡萄酒的天堂(免關稅),而台灣則是威士忌的天堂,除了本土能夠自產優質威士忌,也是全球第二大進口單一麥芽威士忌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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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身其中眼花繚亂,最終由調酒師推薦一款來自台灣南投和另一款泥煤味極重的蘇格蘭威士忌。配上加入酒渍配菜的滷肉飯(天哪,比傳說中台北最好吃的滷肉飯要好太多了),胃裡的火燒感,瞬間被肉食和澱粉安慰,我好像忽然之間更能體會烈酒的美好了。

[酒肉人生] 味の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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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別地獄谷附近有家低調的拉麵店,每日只營業7小時:中午12:00-14:00和晚上21:00-02:00。店裡還有個奇怪規矩:最普通一碗地獄拉麵,850日圓;每加一小勺辣椒粉叫做一個「丁目」,50日圓;若挑戰10丁目以上並吃完,老闆會把你的大名貼於牆上。據說,名字掛在牆上最當眼位置的大哥,自掏腰包3850日圓吃了一碗加60勺辣椒粉的地獄拉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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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獄的中心吃過地獄拉麵,未算最高潮。兩年前晚冬初春的深夜,從這家店果腹後踏進寒風,甫抬頭,咦,這是下雪嗎?第一次看見飄雪從天而降,幾乎無法置信。疾步返回酒店,跳進凌晨一點無人的露天風呂,雪片開始紛飛。

這大概是,才見地獄,又上天堂。

[人間誌異:司機奇談錄‬] 你知道什麼是「脫肛」嗎?

你身邊所有人加起來就是一部百科全書。因為每個人都擁有一些你不知道的冷知識。

話說那夜上了計程車,才說幾句話,又被司機關心我有沒有生小孩。在得到否定答案後,司機突然感慨說,「孩子還是要趁早生,不然現在的女性,運動和體力勞動少,生起孩子來容易力不從心」。

「怎麼說?」我心裡一驚。

司機猶豫一下,幽幽丟過來一句:「你知道什麼是『脫肛』嗎?」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不過瞬間就反應過來了:「呃。。。我想就是。。。便便的地方。。。掉下來了吧?」

「是啊,現在的女生,不像以前的婦女體力勞動很多,所以啊,生小孩不知道怎麼用力,錯誤用力就會造成脫肛。。。」

言語之間,彷彿生孩子生到脫肛是現代女性的原罪。

我稍微用力想想,不難理解脫肛為什麼會發生,可覺得跟現代女性生活方式扯上關係實在謬誤。低頭迅速google一下,脫肛常見於產婦,「產婦素體中氣虛 弱,產時分娩迸氣,逼迫肛管、直腸下移,產後又因氣虛不能攝納而致產後脫肛」,即便其中一個誘因是用力不當,可沒有女人天生就掌握生產該如何用力,再者, 何來證明現代女性發生脫肛的機率比從前高?

那一刻,連我這樣平常對女性主義不大敏感的人,都要女性主義抬頭了。

司機雖沒有明說,但不難猜到,是他太太的經歷,才讓他有這番感言。如此難以啟齒的事,對兩人的生活確實困擾,但難道無法用科學一點的態度來看待嗎?

司機後來還說,他和太太已有兩個小孩,彼此都想要第三個,可是一直沒有要。追問原因,他說,窮啊,養不起,我去結紮了。

[酒肉人生] 風林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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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去風林火山,就覺得沒有辦法不再來。

結果一年內去了七次,跟店裡的人混得面熟。每次進門,他們習慣用略帶誇張的口吻說,「怎麼又是你?!」

但凡有朋自遠方來,都盡量帶他們去一次,它是我認為在台北最有意思的事情之一:即使不去坐坐轉街串巷的indie咖啡店,也必須在風林火山醉聊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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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坐下,梅酒先來一杯,再慢慢研究菜單。老闆娘親釀的梅酒,輕爽酸甜,是瓶裝日本梅酒無法媲美的口感。很容易令人貪杯,每回去至少喝夠兩杯。店鋪右邊的靠牆處,擺滿了一桶一桶醞釀中的梅酒,它們至少經歷一輪春夏秋冬,才呈上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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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娘咪咪姐是一個別具日本風韻的老婦人,每天一絲不苟戴著日式紅色頭繩和塗著鮮紅色唇膏,熱情卻不失儒雅。老闆CC哥不常出現,偶爾在的時候,都忙著陪熟客聊天。店裡的人帶著別具一格的亂掰的幽默感,大概是從CC哥那裡遺傳下來。

店裡的少東是把這種亂掰幽默感發揮得最淋漓盡致的人,他對新來的客人總是用那句說到爛的開場白:「我叫Safe,可是晚點再喝兩杯就不是很safe了,我們這裡過了十二點就是酒店」(在台灣,住宿的地方叫「飯店」,「酒店」大多指色情場所)。

據說老闆當年舉家從日本回來以後,開了這家店,至今二十多年,店中眾人圍坐的碳烤爐,也是罕有的正宗做派。它開在林森北路附近(林森北路是台北的高級色情場所地標),周圍也是日本人聚居的地段,幾乎每夜都有日本客人光顧,即使聽不懂現場的喧鬧仍沉醉其中,也許它真的會讓他們產生回到原鄉的既視感。

第一次跟台灣朋友來這裡,友人輕輕點了幾個下酒菜,我還擔心吃不飽。那夜幾輪觥籌交錯後,才領悟酒和微醺之後的暢談才是重點,食物不過是場鋪墊。

當然,還是有些下酒菜令人鍾情不已。儘管常遭人嘲笑,我仍每次必點一盤再普通不過的高粱香腸,夾著蒜瓣一起下酒。後來還發現驚為天人的「明太子山藥」––––明太子和山藥分別看起來都無法刺激食慾,可加入起司再碳烤以後,嗯,感動到不能言語。

後來我才知道,最好吃的東西原來最難做。那次店裡的小哥Kenny跑過來作半怒狀:「是誰點的山藥明太子喔?你知不知道這道菜是我一個人負責的,要站在炭爐前盯二十分鐘啊!趕快取消啦~」

我嘻嘻笑說,「等下再追加一盤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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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風林火山,如果沒看過「特備節目」,不能算來過。所謂特備,是在客人足夠多的夜晚,抓現場生日的人或初次來的客人上台,喝下三杯58度的金門高粱,且慢,第三杯高粱要倒入一大杯啤酒混喝。台下客人拿著鈴鼓敲鑼打鼓唱生日歌看熱鬧,店家也拿出高粱酒免費招待。哪怕語言不通,也很難不被這種氣氛感染。有次敲鑼打鼓之際,一直靜靜坐在旁邊的美國人說,他已經趁出差的機會來過十多次了,樂此不疲。

在這裡,梅酒和高粱輪番上陣,酒量不能弱。我唯一一次被叫上台,兩杯高粱才下肚,準備拿起第三杯高粱混啤酒時,旁邊的壯漢已經在趴在我腳邊長吐不起,他第二天還要帶家人環島呢。

在居酒屋當然免不了遇到一些神奇而可愛的人,例如有次坐隔壁約莫四十多歲的台灣女人,從一開始打聽我們點了什麼酒,到後來開始聊天,發展到一直拼命給我們夾菜,互換名片,加了LINE,一起調戲店裡的小哥,直到最後目送她和情人離去,簡直是深夜食堂標準戲碼的復刻版。

酒不能喝到爛醉,也不能不到位,而錯過了難得放心說話的機會。酒肉人生,就是要地點、食物、酒、還有人都剛剛好,才有況味。

[人間誌異:司機奇談錄] 不讓我餓著肚子上班的女人

Q先生是一個在接車服務公司上班的職業司機,年過60的歐吉桑,是那種一路上滔滔不絕,且問你一堆家長里短的類型。音樂永遠開得很大,以至於我不但聽他聽得費力,回答時也要用力提高聲量,他也常因為聽不清而讓我把話重復一遍。

第一次從他車上下來就祈求不要再遇到他,結果還是再交手了好幾回。每次機場接車處見到他,我心裡還在犯嘀咕,他已經利索地幫我安置好行李,滿臉皺紋笑成一團地說,「林小姐我們又見面了!」或「林小姐我們真有緣,呵呵!」

於是我就忘掉舊恨新愁又陪他聊了一路。

人至賤的是,對陌生人往往更容易掏心掏肺。那些話那些事,他大概只敢講給過客聽,說不定我們是收聽秘密的唯一樹洞。

初次見面他一打開話匣子就把我嚇到了。大約是我先提到祖上來自福建,觸動了他的神經,他一路上把曾經在福建有個「相好」的細節和盤托出。斷斷續續維持了12年的交往,一年只能見面兩三次,如今早已沒有了結果。

那一次他也提到朋友回大陸娶親的經歷。地點是在偏遠的貴州,他的朋友相中了一個當地女子,結婚並回台灣團聚。後來這個貴州妹子陸續介紹了幾個台灣男人回到 鄉下相親。根據他的描述,那場景就是「哇,整個工廠的女生任你隨便挑,去走一圈,感興趣的都留下電話,再一個一個約出來見面,遇到喜歡的再談婚論嫁。就這 樣,那個工廠裡好幾個女的都嫁到台灣來了!」

第二次見面,我也異常印象深刻。剛見面他就說,「喲,妳今天塗了口紅,氣色看起來很不錯!上次就憔悴多了。。。」

我一時無語,他接著說,「哎呀林小姐我告訴你,以後要經常化些小小的淡妝,像妳今天這樣口紅塗一塗,就很好看。但是,也不要塗得太紅太鮮豔。我保證妳以後的老公跑不掉,到四十歲都一直恩愛!」

我繼續語塞,竟開始覺得他老人家有點可愛。

他記性出奇地好,哪怕每天接送不同的客人,我此前講過的事,他下一次都還能掏出來成為話題。

第三次見面,彼此熟稔了不少,他念叨的事情越來越瑣碎:「我跟你說,養生三大訣竅,每天一杯牛奶、一個蘋果加三十分鐘散步。。。」

他口中一個人的生活,除了每天來回接送客人,最大的愛好就是在家打遊戲,其餘時間便是泡茶,和工作間隙的偷閒小睡。他喜歡上夜班,甚至主動要求公司給他安 排,「表面上跟公司是說,讓年輕人上日班,方便晚上回家照顧老婆孩子,我們這些老人家上夜班就好了,反正一個人也沒有顧慮。其實我自己是喜歡上夜班,晚上 車子少,路很通暢,開起來很舒服,聽聽音樂,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每次見面,他多多少少都會提起那位曾經的情人,最近一次特別經典。他是這樣切入的:「我教你一招,怎樣才可以留住男人的心,你不要說是我教你的喔。我以前 那位,每次來台灣的時候,住在我家裡,我早上很早起來上工,她都會爬起來煮好早餐。哪怕冬天很冷,她都會照做。我叫她多睡一下,不要起來,她就說,『我不 能讓我的男人餓著肚子上班』。哎呀,就是這句話,讓我記了一輩子,就是現在想起來,心裡還是有那種暖暖的感覺。」

那次他還講了許多在福建和她一起短暫生活的情景:「那段日子好得很,小地方清清靜靜的,每天穿著拖鞋到處亂跑,花很少錢就可以吃飽。我帶了台灣的烏龍茶過去,每個人都跑到我這裡來喝茶,我自己還要偷偷藏起來一點。。。」

我不再厭煩他的絮絮叨叨,終究,他是個可愛的人。他的故事,他的敘事方式,就如同人生海海的縮像,多聽也是一種生活的收藏。我甚至會琢磨,他和曾經的相好 為甚麼就斷了聯繫,但始終不好意思問出口。一方面希望他可以再續前緣,可是轉念人生的無奈,我倒願意他維持平靜的生活,每天泡茶打遊戲,繼續做個喜愛夜行的司機。

[現實的延伸] 獨立,從一個人旅行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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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在台中走累了坐在空無一人的廣場邊上,我懷抱著大杯珍珠奶茶,久久糾結於「一個人漂著的狀態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這樣的糾結勢必沒有結果,卻又是必經過程,是一個人生活、一個人在途上的珍貴產物。

後來在朋友引薦下讀到新井一二三的《獨立,從一個人旅行開始》(標題真俗白),一個能用中文寫作的日本女子講述十二年海外旅居生活的小書,大體上並不深入,非母語也是一個不易逾越的障礙,但仍讓此刻此地的我有許多共鳴––––

「去旅遊一段時間,和移民去外國定居,乃截然不同的兩碼事。不過,曾經做過移民的人,似乎對旅行不大容易寄予浪漫的期待。」

「假如一直旅遊,難道不是像風箏斷線那樣,將要永遠漂浮於太空間?自由旅行什麼時候變成無期漂流,甚至無期徒刑,連自己都沒有把握。」

「背井離鄉的原因,人人不一樣:戰爭、革命、貧困、家庭不和。無論如何,要是在家鄉過的日子很幸福,誰也不會考慮移居外國。在這意義上,移民和難民之間,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此時我三十一,早已實現了從小的夢想遠走高飛,可是誰料到,不知不覺之間好像闖進了自我放逐的一條路:想回去卻找不到回程路,也記不起我該回到哪裡去。」

「因為大家用的旅遊指南書也一樣,即英文版Lonely Planet,無論在哪個城市,總是在書裡推薦的餐廳(有英文菜單,老闆會說英語)彼此碰面,吃的又都是書裡介紹的幾樣菜(合西方人口味)。於是我開始懷疑:這樣的自助旅遊,也許跟團體旅遊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正如指南書的標題『孤獨的行星』,雖然大家都是孤單的旅客,但其實走在同一條軌道上。」

「中國人說『外國的月亮圓』,西方人說『隔壁的草坪綠』,日本人則說『別人的老婆美』,大概都跟惰性有關。自己國家的月亮、自己家的草坪、自己的老婆,都司空見慣,沒什麼新鮮感。相比之下,別人的東西令人刮目相看,結果覺得別具一格。這麼說,即使是自己國家的月亮、自己家的草坪、自己的老婆,離開許久後再見,就會顯得圓、綠、美了。」

「經過十二年的海外生活,我體會到最大的教訓是:人間沒有西方淨土。或者說,月亮在哪裡都是一個樣。」

「『回日本,你生活習慣嗎?』海外朋友打來電話問。『不是習慣不習慣的問題,』我回答,『你一旦學會了做人,在哪裡都會做人的。』」

[人間誌異:司機奇談錄] QQ視訊狂

今早遇到的奇葩司機,他的開篇是這樣的:「喔,母親節快到了,你準備禮物了嗎?」

「我還在想。。。」

我話音未落,他接著說:「還是你已經是母親了?」

「呃,我還沒有。」

「你哪一年次的?」

年次意思是民國幾年,所以我要心算一下。

「我應該是七六年次的。。。」

「你連自己是什麼年次都搞不清楚喔!七六年次還沒有生小孩喔,我表妹七八年次都已經生兩個了!」

「我從香港過來,年次還是要算一算啦。。。」

「那你自己一個人在台灣喔?」

「是啊。」

「那另一半呢?」

「不在台灣啦。」

「你們異地喔?那有沒有視訊聊天啊?」

「有啊,手機視訊。」

「我教你喔,你去下載一個QQ,就是上網去搜尋『QQ』,在家電腦上網就可以用,不用錢啊。你家有電腦嗎?他家應該也有電腦吧?每天晚上都要視訊一下,看看他在做什麼。你知道,現在男生都愛出去玩,你了解我意思吧?」

「啊哈。」

「對啊,下載那個QQ,你就可以跟他視訊。每天晚上都要跟他視訊,不然你手機跟他視訊,他關掉之後跑出去玩你也不知道。男生還年輕,都會喜歡出去玩,你了解我意思吧?」

「了解了解。」

「晚上就說好一個時間大家一起視訊,一直視訊到睡覺以前,他就不會有精力跑出去玩了。他用手機跟你視訊但其實都不在家裡,手機屏幕那麼小,你又看不到他在哪裡,是吧?男生都喜歡鬼混,另一半又不在身邊,很難免,你了解我意思吧?」

「呵呵,是的是的。」

「對啊,晚上回家跟他約好時間打開視訊,大家反正做什麼事情都開著,去洗澡也開著,就做什麼都看得到。你不要說是我教你的喔~」

以上對話在20分鐘車程裡循環往復了5次以上,突然重點出現了:

「我那位在大陸啊,我們每天都QQ視訊,不用錢,每天我都會回家跟她QQ。。。不過要記得,過分的動作不要在視訊面前做喔,你了解吧,別人可能會看到,就是不要做限制級的動作。。。」

「蛤?!」

車從環東大道下來,從復興航空墜機地點附近經過,這位司機大哥突然話鋒一轉,指著前面的大潤發說,「那個時候我正好在大潤發裡面逛,走在一樓的時候還好好 的,走到二樓突然就很頭暈,感覺周圍氣壓很低,喘不過氣,怪怪的,然後我馬上就返回車上休息。後來查看,那剛好就是飛機掉下來的時間。。。」

我心裡毛毛的,幸好目的地馬上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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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在香港的時候,你好像總會遇到一兩個的士佬,一路訴說自己曾經如何風光。我聽過A司機說,80年代在大陸工廠任職高層就已經月薪2萬多港幣,全公司的女人 都靠攏過來,任他挑選;也聽過B司機說自己曾官至某公司GM,他還很認真問我說,「你知道什麼是GM嗎?GM就是General Manager,全公司最大嗰個!」

故事結局無非都是,環境不好了,事業低落了,感情挫敗了,家庭被連累了,現在安心立命揸的士。最有趣的是,這兩個司機都勸我,找個可靠的人,早點結婚了──千叮萬囑,苦口婆心。

來台灣以後,喜歡聊天的司機就更多了,一個比一個神奇。有人會問你支持藍或綠,有人會跟你一直爭辯HTC比iPhone好用,還有人聽說你任職媒體就立馬說有冤情要訴請讓記者趕快來採訪。

大部份時候我都希望靜靜休息直到終點,但有的司機還是會讓我忍不住搭幾句嘴,或者就當做獵奇,一直聽下去好了。

[孤獨生活家] 擺渡

2014年是艱難的,也讓我完整。幾度低潮,開始嘗試用原始簡單的方式擺渡自己:讀書、跑步、烹飪。過去面對艱難的方式比較消極或激烈,不是躲藏起來難過,就是任性地做事、出走。可難過是發洩不掉的,你只能熬到盡頭,或試著與之和融共處。讀書、跑步、烹飪這類平凡的事,正好是那種做的時候感覺不是為了什麼、但一直累積起來好像又會帶來一些什麼改變的事。這一年開始接觸禪修的書,讀了不少,說來說去,禪修不止於打坐冥想,讀書、跑步、烹飪只要足夠恆常並專注,亦即修行。專注的瞬間,和永恆沒有分別。

在這一年末梢,做了一個不容易的決定,折騰半死搬到另一個城市,然後反覆在頻繁飛行奔忙和巨大壓力之間陷入迷失:這一切是為了什麼?盡頭在哪?

大部份時候答案都是不存在的,你只能問,只能一直求索。一直求索也是答案的一種。有兩位朋友的話,每當洩氣時就會拿出來默念於心。一個她說,「我覺得決定你幸不幸福成不成功的,不一定是你做了什麼決定,更重要的還是你是什麼樣的人」;另一個她說,「往往正確的選擇心裡都會難受的。因為這是獲得最大成長的邊緣線」。

就像有的人,只要生活安好,世界就完整了;對於另一些人,不斷折騰自己,世界才能完整。我則是在半推半就的折騰中,不斷渴望著簡單安穩的生活;也許只有對於活在折騰中的人,簡單安穩的生活才成為美好的仰望。

然而這一年,有些人有些愛,也一直作為強大的支撐,就如同那些簡單恆常的存在。

遷徙之時,一再端詳香港這座生活十年的城市。愈發覺得它有一種感覺無可取代,不知是都市感、多元感還是安全感,反正眷戀是非常確實的。曾經它之於我也是異鄉,現在更像是家了。處處是異鄉,卻不能處處為家。家是無論去了哪裡都還想要回去的地方。

唯願2015,會有更多簡單恆常的事,讓變幻的生活保持平衡。

[世界之大:曼谷] Thonbu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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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Thonburi運河穿行,大小寺廟佛像遍佈河道兩岸,數之不盡。奢華和簡陋的寺廟都走過,遇見伶仃幾個在偌大寺廟一角靠墻念經的僧侶、打坐禪修的信徒,還有披著白色戒衣聚集聽道的信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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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落河岸兩旁的家宅,個別看起來雅致,更多是簡陋破敗的,牆壁上有洪水肆虐的痕跡;人們的生活繫在岸邊和船上,很多人靠微不足道的小買賣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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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處岸邊樓閣看木偶戲,據說每個表演者要花九年時間拜師學藝,才能修成如今的台上幾分鐘。在這裡,一切都讓我覺得更貼近泰國,貼近它的信仰,和因這信仰而活得平靜緩慢、能夠忍受素淨清苦的人們。「要活得簡單才是困難的。是啊,簡單就意味著放棄,而這個世界上的誘惑如此之多」,這來自一段印度遊記,我當下的想法也是如此。當欲望每天把我們折磨得死去活來,羨慕別人「可以擁有得這樣多」,我更願意知道,有的人竟可以擁有得這樣少。

[現實的延伸] 吳蘇媚的西遊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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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了兩口氣時間讀完了吳蘇媚的《去印度學倒立》和《我的中東》,循著文字,在網上搜尋了幾乎每一個她所到的地方,看著那些照片心神盪漾;關於禪修的部份,我密密麻麻摘錄了很多。她的文字看得出功力深厚但不賣弄,也糅合了潮流;要緊的是,她的文字儲備豐富信手拈來,對比其他氾濫書市的旅遊寫作,不會看著看著就覺得重複沉悶如嚼雞肋。

好的文字讓人產生慾望。是憑空想像就能產生的慾望。譬如讀完余華寫的讀書筆記,我就去把他看過的書都買回來了。譬如看村上龍寫食物,我會幻見美食當前味蕾蠢動。譬如吳蘇媚的遊記,會讓我產生進一步探索的衝動,不忍割捨──

「旅途並不是托腮看路邊風景如畫,也沒有帥哥眉來眼去。旅途和生活一樣,要承受的東西也不會比生活本身更為輕鬆。」

「我也經常地問自己,你到底喜歡印度什麼?是因為印度有道、有法、有真理嗎?這些人生終極問題是無關國度的。或者說喜歡印度,僅僅是想要找一個喜歡的東西存放感情而已,也就是想要尋找自身存在的證據。其實,你明明就是無論身在哪裡,時間稍稍一長,立刻就厭倦了。你喜歡的,恐怕只是作為旁觀者而存在。」

「經年累月的旅行已經使我習慣了這樣灑脫的揮別。沒有再見,也不期望。一切都交給自然的旨意去安排。生命中會遇到許多生動有趣的人,往往彼此只存有一個交會點。在照面的時候,知道有那樣美好的人在其他的空間存在著,即使這樣想想,也覺得溫暖與光明。」

「每個生命,多多少少都是瘋狂的,為了平息這種與生俱來不明所以的瘋狂,有些人決意去禪修冥想。而旅行這件事,就像是坐上了飛毯。」

「只要這樣坐下來,觀察呼吸,人的注意力就會高度集中。但這並不容易,事實上,相當無聊和枯燥。你很快就會發現自己的心悄悄跑開了。心跑到哪裡去了呢?不是過去就是未來,心不願意停留在當下此時。」

「你在貪求些什麼呢?貪求那些最終你也會厭倦的東西,不是麼?」

「現實往往是,你總是在自己不那麼喜歡、不那麼在意的地方不停地打轉。人是多麼身不由己,在際遇裡反反覆覆,辛苦跋涉。」

「有時候,你甚至並沒有選擇或被選擇,你只是和際遇水乳交融。」

「當禪修打開了自己的心,人就會變得內向,想要著手清理自己累世的積業。再度睜眼,今生就變得很小了,並且也不那麼重要了。今生遇到的人也不那麼重要了。」

「不要問時間,不要問。沒有人知道會持續多久,因為沒有人知道你無數個前世累積下來了多少習性反應。」

「最好的生活就是什麽都不做,也覺得心安。什麽都不做,容易,心安則極難。大多數人都受制於自身的鞭策與抱負。如何能夠對於成為一個無用之人覺得滿意,是一門藝術。這至少要有超越世俗之見的能力。」

「當我接受無常後,就不再去尋找安全感了。當不再害怕失去什麼的時候,也最終知道,什麼都不可能擁有。這個終有盡頭的你,如果不是某某人的女兒,也不是某某人的朋友,甚至不是你自己,那麼你只是一抹幽魂,無所謂存在,無所謂消失。」

「我相信,生活中出現的事情都有緣起。在你著手一件事時,之前已有無數鋪墊悄悄埋下了,它們悄無聲息地將你慢慢推到了一個非此不可的時空。」

「生命中出現的各種際遇,並不是只有良善的事物在幫助你,相反地,有時往往是悲傷、痛苦、傷害這些看起來負面的東西在扶持你,使你內在成長更為深邃深入…… 如果負面的東西也是幫助你的一種力量,你又有什麼理由去仇恨呢?有怎麼能夠不寬恕呢?而且,如果你願意仔細凝視一下,就會發現,世間根本沒有絕對負面的事 情,你只是不曾深味它全部的意義。」

「痛苦不是一個結局的點。要對痛苦之後的風景,保持好奇。」

「只要你不把自己低到塵埃,就可以超逸雲上,也可以微笑地憶起過往。」

「花開是一樁奧秘,無法暴力破解,只能等待。只有沉默,才是千言萬語。只有相忘於江湖,才是從此朝朝暮暮。只有忘卻,才是擁有。只有再也沒有任何慾望,才可以擁有山河大地、日月星辰。」

「人死之後,凡事皆空,連歎息都不必有,歎息只對生者有意義。」

「世上有太多東西是我不知道的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花了五年,走在問道的路上,得出的最後答案就是,我不知道。這是最好的答案。」

[人間誌異] 父親、硝煙與愛情

這是一年多以前聽回來的故事,念念不忘。

那次是和學弟約好吃飯。學弟比較內向,是個有才華的人,卻出奇地不自信。

本來是和他討論畢業找工作,席間他說起父親的故事。

他父親是一間知名通訊社的記者,按學弟的話說,「年輕、英文又好,是通訊社裡少有的」,很早就派駐國外,駐點遍及非洲、東歐、西藏……1999年科索沃戰爭的時候,他父親被調遣到南斯拉夫。說到這裡,我已仰慕得兩眼放光。

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被轟炸的事,在我們這一代人心裡都有過深刻烙印。總隱隱覺得,是媒體讓這一切披上史詩般的悲壯感。

「我爸爸在南斯拉夫的駐點就是大使館。轟炸時他剛好不在大使館裡面,才逃過一劫。」

後面的劇情,我稱之為「大難不死,必有迴響」。

「後來很多電視台的人來我家裡採訪。屋裡擠滿了記者和攝影機。電視台讓我給戰火中的父親寫信,對著鏡頭念出來。我那時還是小學生,拿著早已預備好的信,不知道為什麼念著念著竟然哭了。」

不難想像,這畫面讓人揮淚,滿足了收視率和觀眾情感的需要。那段日子,他被「戰地英雄記者的兒子」的角色籠罩著。可是只有隔空傳情,父親卻無歸期。他不知道,等父親再回來的時候,就是另一個告別。

「在南斯拉夫的時候,我爸爸跟一個戰地女記者在一起了。他回來以後跟我媽坦誠,就離婚了。」

戰火硝煙裡的愛情,不難理解,也不忍用道德標準加以責怪,我甚至幻想它動人得可以寫成劇本。

我問,你責怪過你爸麼?他說沒有。

他對父親的理解中,帶著深深的崇仰,和一種我也形容不來的成熟淡定。

「離婚以後,我跟著我媽。他去西藏駐點,後來又去了別的地方,見得很少,這些年見的次數可以記得清楚。」

「有人說我gay gay的。可能很長時間以來,家裡沒有人可以告訴我男人的角色應該是怎樣的。」

這話直刺我心。

他身上那種內斂、才氣橫溢但不自信的矛盾組合,瞬間有了合理解釋。很多經歷不是我們能選擇的,特別是童年。

我常從他身上感受到侷促不安,看到堅強和憂鬱在他心裡並行不悖。想幫忙,卻又感覺幫不上忙。但我相信,有著不尋常經歷的人,比一般人對世事的理解更深刻, 對自我有更強的控制力。只是他們藏得深,藏著那些不為外人道的故事。唯一可以幫忙的,大概就是理解他們的不尋常、不得已。

[人間誌異:離人] 又週年祭

1.
又一年。又到了對xt爸爸媽媽來說異常敏感的日子。不忍心、但還是忍不住去看他們微博。

@xt3000baba:「2011.11.14.,這個我們都不會忘記的日子,似乎過去了很久,又似乎剛剛在昨天。兩年了,兩年了,真的希望,你只是出了一趟遠門…或者,希望我有穿越兩界的能力,去看望你一下,再回來繼續我人間的責任和使命。因為不能,所以,我們只能用我們所能的方式……」

@xt3000mm:「兩年,我似乎經歷無數劫。我多麼希望我能有超能力助你往生西方淨土;我多麼希望你只是出一趟遠門;我多麼希望我能用此生換回你,讓你實現人生宏遠……然而又唯恐我的舉心動念,影響你的前行……」

兩年來,他們的文字看起來一直理性和堅強。但讀著這些平靜流淌的字句,只覺得處處都是肝腸寸斷。

xt離開後,我注意到有個女生的微博帳號全是對xt的自囈,字字句句讓我心痛至死:

「我想你了,卻不能告訴你。」
「有沒有一通電話可以聯繫到你⋯⋯」
「每個人的一生,都有一些說不出的秘密,挽不回的遺憾,觸不到的夢想,忘不了的人。」

昨晚再次飛快翻看了一遍她的微博。我忽然發現,她到底是誰,她是不是xt的戀人,已不再重要。無論我們和xt的交集曾經是深是淺,如今都徒剩想念。

2.
那是2003年6月1日,我料不到會在兒童節參加人生第一場喪禮,更料不到竟是送別同齡人。那一年我十六歲,B也是十六七歲的模樣,初中同學。大火奪去他家四條人命。靈堂裡,他和二哥並排躺著,兩張年輕的臉僵硬發黑。我腦海不斷回閃著他略帶邪氣的笑、放學後尾隨喜歡的女生回家的畫面,在那一刻的萬籟俱寂裡,把我轟得頭皮發麻。

在場大多是兄弟倆的同學,大家都還年少,除了傷心,也會驚恐。大家都在黯自流淚,沒有人敢多說一句話。突然,一個女生用哭得發抖的聲音說,「他答應過把籃球送給我」。我抬頭看見那隻籃球,如今已成遺物安安靜靜躺在靈堂前。然後,大家開始哭出聲來,肆意的哭聲此起彼伏。

喪禮後每人得到一元錢紅包和一條嶄新白毛巾。大人們說是用來除晦,錢要花掉,毛巾洗身擦臉後要丟棄。掏出白毛巾洗臉的時候,突然有種奇怪的眩暈感──窗外陽光灼熱奔放,和我們剛剛面對的現實相去甚遠。

3.
2004年春天,傳來J自殺的消息,可我卯足了勁,還是哭不出來。中學以後J和我不在一所中學所以幾乎沒有見面,但小學年代,我曾和她有過好多年形影不離的時光。對於我這從小孤僻乖張的人,她曾多麼重要。

她母親傷心過度所以一直避世。整整五年,我們都不知道J安息何處。直到2009年父親為爺爺辦喪事時,在墓園巧遇J的母親。這是有生以來冥冥中最強烈的一次緣份感應。

4.
2004年冬天,衝刺高考那年,隔壁班一個男生在長跑測試中昏厥。同桌C的父親在負責搶救的醫院工作,那兩天我們無心上課,一直在跟C父親傳短信關心搶救進展。最終他還是扛不住,走了。

有一個畫面雖然沒有親眼目睹,但我一輩子都會記得。班主任說,老師們來到男生在農村的家,他的父親聽到死訊後吐了。吐出來的全是地瓜和稀飯。

5.
2010年10月21日,台灣蘇花公路上有輛載著珠海遊客的旅遊車被泥石流砸中落海。事發後一星期,父母來看我。飯桌上我隨口問了一句,裡面會不會有我們認識的人?

他們停了一下,說,「還真的有」。是Y和她母親。她也是我為數不多的童年玩伴,由於父親是同事,所以兩家人還曾一起旅行。

那時我在電視台工作。第二天回到公司,我瘋狂地翻找所有新聞視頻,在一段很模糊的、只有幾秒的海關監測錄像裡,認出了Y的身影。

做新聞的人,容易對災難性的事情變得麻木,如果死亡的數字不夠震撼,還不足以帶來興奮。編輯室裡常聽到諸如「才死這麼少人,怎麼上頭條」的抱怨。儘管麻木,儘管面對一大堆死亡有關的事件還要從數字上去衡量新聞價值和刺激程度,但萬萬沒想到,我竟報導過朋友的死訊。

那時有一位編輯,曾是前線記者,在2004年印尼海嘯親歷現場採訪目睹屍橫遍野後,決定退居後方。我欣賞她的決定,這不是不勇敢,不是沒有堅持,我覺得只是每個人對生命疼痛的敏感程度不一樣。

6.
第一次參加喪禮的事,我至今瞞著父母。儘管他們不迷信,但擔心他們多少還是覺得晦氣、不安,嫌我多管閒事。直到父親發現了J的安息之地還帶我去尋找。直到他陪我去給朋友L的母親掃墓。直到他和我氣喘吁吁爬上山頂的寺廟去看xt……我了解他心裡,其實和我一樣在乎。

後來我常常不自覺被一些與死亡有關的人和事吸引。譬如陪朋友去掃墓、去見證一隻貓的安樂死,和xt的爸媽吃團年飯,把年幼喪親或親人患絕症的朋友放在心裡更需要關懷的位置。曾經和朋友們暢想過,如果將來有錢有時間、或者一無所有到可以做一些不計較回報的事情的時候,我們可以做些什麼。我現在想的是,一,寫一本傳記記錄一個普通人的一生;二,哪怕只是簡單陪伴,也許我可以安慰這些失去摯愛的心靈。

7.
我時常想念這些年輕的朋友,每當想起其中一個,就會連帶想起其他幾個。我家裡的相冊,還留著我和Y為J慶祝生日的畫面,我不願開啟,因為那諷刺得就像「死神來了」,更因為她們的笑臉恐怕會讓我更加難過。只是當我想著他們永遠停留在16、18、22、24歲的生命,而自己還在茫茫人海中繼續滑行,滑向更多的未知,心裡竟然有點異樣的羡慕。

總有人說我悲觀,不知道以上這些,能不能構成其中部分解釋。每個人都有不同軌跡,在比一般人提早經歷將來也必經歷的事,我相信這是命運選擇讓我更早接近平靜。這是不是也算作一種豁達?

[人間誌異] 夢見再見

朋友之前講的,讓我替她記下。

「我昨晚做了個夢,夢見跟以前喜歡的人終於說了再見。記得夢裡很不捨,但也只能說再見了。夢裡大約是我和他和還有他老婆在北京見面,最後送他們進地鐵站。 我一直站在那裡揮手說再見,他也回頭好幾次。我突然意識到不能再站在那裡,就轉身走了。地鐵站出來是一個廣場,有點迷路,再回頭去地鐵站就再也找不著了。 我向周圍的人問路,他們都說這裡從來沒有地鐵。然後我重重地摔了一跤。醒了。醒來後我拼命在回想,我發誓這一次,一定不能忘記是怎麼說的再見。」

「答應我一件事,我寫了故事,你就要放下。」

[人間誌異:離人] 週年祭

去年今日,xt3000在夢中走了。

不過我並非第一時間知情。事發半個月,有陌生人輾轉找到我,說,xt3000媽媽想要你電話,關於她兒子的事。我立即上網google,噢,心裡倒吸一口涼氣;而媒體的著力點無非是「百度員工勞累猝死」一類誇張又無情的老生常談。

事發兩天前他最後一次在微博露面,寫下「迷路多走了幾公里,累死了終於回到旅店」,這條充滿宿命意味的微博至今被反復引用幾千遍。

他中學、小學一直和我同校,是低兩屆的師弟;母親是我中學的政治老師,後來是副校長;父親和我姐夫在一個單位工作——珠海就丁點兒大,人與人之間很容易交織。

其實我已多年未見xt3000,至少在離開中學以後。關於他的記憶,還停留在小學年代,我們一起參加計算機比賽,用LOGO語言的小海龜編程;以及校園裡他和母親在一起的畫面。每次想起他當年稚氣單純的樣子,心裡都會莫名其妙跳出「小雞蛋頭」這個詞。

不過xt3000的母親一直沒給我打電話。我決定儘快回一趟珠海。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在學校辦公室見到已復工的xt3000的母親。我真是打心眼兒裡佩服她。

敲門前,我已準備好悲切的情緒,還擔心不知如何安慰。誰料她初見我時異常平靜,幾乎全在問我的近況;又偶爾走開去接聽工作上的電話,電話裡井井有條,安穩,寧靜。有一瞬間,我還真不知道,那些準備好的疑問和安慰的話該如何進行下去。

突然她主動切入了有關xt3000的話題。說到他那時在上海參加活動時生病,上街買感冒藥吃,結果一睡不醒。接下來,就是家人朋友猝不及防的悲傷,為後事在多個城市之間奔波,以及各種傷痛後遺癥。

她的敘述略帶哽咽,但大體平靜。想必那些天裡,這些細節,都不知被問起多少遍,她不得不反復咀嚼悲傷。

我一直沒有哭。直到她說,這些天來她堅持茹素,每日念經兩小時,為兒子超度,我突然無法自已。「兩天前過冬至……」,她話沒說下去,我們都忙著到處找紙巾。

辭別的時候,她遞給我一張紙條,寫著xt3000爸爸的微博號,拜託我有空上微博給他爸爸留言,給他一點支持。她說,我們女人傷心,還會哭,發洩出來,就怕他父親憋著,不好。她又囑我有時間儘快去看xt3000最後一眼,因為七七四十九天後,他要被移至佛寺高臺,那裡只留名,沒有照片。

我們擁抱了,我懷疑這是一輩子當中,第一次跟一位老師擁抱,不,應該是跟一位母親擁抱。

xt3000安息在距我家40公里外的金台寺,我原本打算自己乘車,父親提出開車送我——這些年來,每次祭奠朋友、甚至朋友的母親,父親都主動陪我,沒有忌諱,沒有介懷。

我和父親爬上隱匿在山頂的佛寺。印象中在場供奉的所有逝者中,唯獨xt3000的照片是彩色的,藍色背景,應該是學生證件照。我有點不敢面對他的眼睛——原來他已經那麼長那麼大了,「小雞蛋頭」長出了鬚根;然而在周遭的逝者中,他的臉太顯年輕。我已不忍看下去。

微博從此成為維繫xt3000爸爸媽媽和他眾多好友們的一個重要工具。他們常常相約去金台寺探望,送他愛的白百合,逢年過節都有為他準備的禮物,並常常提及他生前喜愛的事物。好友們常在微博給xt3000爸媽留言,試圖去安撫那其實無法安撫的傷。xt3000爸媽也將我們視如己出,時不時提醒著天冷加衣、注意安全。

不難想象,xt3000爸媽的微博唯一主題就是兒子。那些文字裡,幾乎看不到對命運的埋怨,也沒有一味沉溺傷悲,他們通過一切與xt3000有關的人和事訴說著綿長無盡的思念,也嘗試繼承兒子秉性中聰慧和樂觀的一面,用以支撐自己,彼此扶持。

今年xt3000媽媽生日前夕,xt3000爸爸發來私信:「xt媽媽X月X日生日啦,祝福她吧。。。謝啦!」

靜夜中,每回看xt3000爸媽的微博都淚流不止。那些輕描淡寫的「對@xt3000說……」,都讓我覺得,儘管懷著劇痛,他們依舊嘗試活在兒子的生命裡,或者說,他們真的很想替兒子繼續活下去。這是我見過的、面對失去至親最平靜美好的一種方式。

今天下午3點55分,xt3000爸爸的微博更新:「@xt3000今天勝利 然後微笑——致xt3000 (2012.11.14. 金台寺一周年紀念) 2011年的11月14日,至今已整整一周年了。 一周年,365天,不算長,也不算短。 365天裡,我們並沒有因為不能形影相見而疏遠,甚至我們互相之間的關注和交流,要超過了過去的好幾年……我們突破了……」

[人間誌異:離人] 四月天

爺爺

昨晚,爸發來郵件,只有一句話:
「大家4月4日去合羅山為爺爺做清明,你也在網上做吧。」
我心頭一緊,恨不得當天一早趕回去。
轉過頭又琢磨,爸比還我潮,竟知道有網上掃墓這回事。
打電話回家,果然,爸只不過忘記在郵件裡附上照片了。
他說,
「你太忙太辛苦,別回來,發張照片給你看看。」
我差點哇哇大哭。

2009年5月的某個午後,我和爸在陽臺上乘涼。
那是我大學畢業後、正式工作前匆匆回的一趟家。
風徐徐地吹,
只聽見爸徐徐地說:
「爺爺上個月17號已經走了。
你太忙太辛苦,不敢告訴你。」
我反而沒有大哭,仿佛一切早在預料中。

諷刺的是,三年過去了,我還在太忙太辛苦。
不變的是,三代人的愛,一直太含蓄。

[人間誌異]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與痛

一個快要結婚的女人和一個準備離婚的男人在酒吧里重逢。男人說出了他的遭遇。女人什麽也沒說,昏暗燈光中很快地扭過頭去用手擦乾眼淚。男人在一旁低頭沉默,自然,什麽也沒有看見。很多很多年以後,惟有一個旁觀者想起這一幕時,仍然心酸不已。大概只有旁觀者看得出來,女人是何等深愛過這男人。

[人間誌異:離人] 十年未見

兩個禮拜前的周末,爺爺在珠海入土安葬的那一天,我終於去看望了一個十年未見的朋友。

相比起墓園裡很多修葺豪華的墓碑,她的墓碑顯得不怎么體面,周圍雜草叢生,我和父親在墓碑叢中尋覓好久才覓得。上有大字六個:「愛女##之墓」,生卒年欠奉,立碑之人也沒有留名。右邊有「廣東珠海」四個小字,證明她在這座小小城市活過;左邊書「二零零四年清明立」,是為她棄世的年份。雖然如此,實際上我知道這墓碑也只是年內才立在這裡,說來還有很長的故事。

認識她那年我八歲,她是隔壁班的同學。忘了為甚麼,我們很快成為形影不離的朋友。說來可笑,她是我人生中第一個稱得上「形影不離」的友伴,也是人生中唯一一個可以「形影不離」的朋友。她的表哥比我們大兩屆,學校的大隊長,是我在大隊委裡的「上司」。那些年我和她玩得相當親密,少不了小女孩之間那些天真或荒唐的討論和遊戲。那時候,我是她家的常客,那些玩耍的畫面,除了珍藏在相冊,至今我也可以輕易從記憶中存取。

誠然她也是個奇怪的女孩子,有些奇怪的想法,還有走路常常跌倒的毛病。父母離異,記憶中她的母親打扮時髦,照顧她的生活。而她的父親,我仿佛只是遠遠看過。我父母一度因此阻止我和她往來。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和她竟然分到一個班,友情又延續了兩年,至於兩人的親密程度,仿佛不如八九歲的年紀了。

小學畢業後,我們去了兩所不同的中學。從那以後,直到她死以前,我總共只見過她兩面,都是在街上偶遇。除了模樣大變,她再也沒有給我留下甚麼深刻的記憶。而且最後一次,她甚至沒有認出我來,也沒有打招呼。

高二那年春天,朋友間流傳出她自殺的消息。班上有幾個她的初中同學,很快通過初中的班主任證實了這個消息。那個午後,教室外的走廊上,她的初中好友抱著我痛哭,我的眼睛卻乾涸,還說了好多好多安慰的話。

那年我十七歲,已經參加過初中同學的喪禮,也親眼見過隔壁班的同學猝死在運動場上,她的死亡,仿佛已沒有自己第一次直面死亡的那種震懾力。我太清楚她有多重要,也清楚她在我生命裡的意義,但就是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

事後,我和她的好友嘗試打聽她輕生的原因,以及下葬的地點,卻只曉得她大概被草草安葬郊區某處,而她的母親,除了不願談起此事,也漸漸銷聲匿跡。

此後的那些年,我無數次想起她,想要去探望,卻空餘無力感。我和她之間仿佛失去了所有聯繫,就連她的表哥也在幾年前出國,至此,她的事情對於我來說就如一個謎,一場難了的心事。

2008年在美國的日子,在朋友的牽線下,我竟然和她的表哥重又取得聯繫。好幾次想要向她表哥打聽她的事情,都欲言又止,最後終於鼓足勇氣談起此事,卻發現她的表哥和我一樣,除了知道死訊,自殺原因和安葬之地一概都是謎。我以為事情就此能找到答案,誰料線索卻戛然而止。

三個多月前的一天,父親對我緩緩道出爺爺的死訊,也奇跡般帶來另一個消息。父親當日在殯儀館料理爺爺後事,巧遇一個打扮時髦的女人前來為女兒辦理立碑之事。事情的奇妙在於,女人忘記帶訂立墓碑的憑據,於是向工作人員解釋說「我是##的媽媽」,細心的父親在旁聽到,恍惚間覺得這名字很熟悉,遂記下她的墓碑約莫在某某園區的幾行幾號。

8月15日那天,我懷抱著緊張又惟恐失望的心情去墓園尋找。就在我和父親遍尋不著,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我瞥見了她的墓碑,在松園15行18號。她的名字,那么親切,她的照片,還是我記憶中小學時候的模樣,圓圓的臉,流露著拘謹的甜美。

那么多年以後,竟然因為各種奇妙的因緣際遇,我重又見到了她。那一刻我不再想知道她為甚麼離我們而去,我僅僅因為如此再見面而淚濕眼眶。

我也知道這就是緣分,冥冥中注定而未了的緣分,讓我在妳離開那么多年以後,都還能夠重新把妳找到。

—————————————————————————————–

昨夜,和朋友花了好幾個小時討論生死輪回與靈魂的事情。對於人世,我還有很多的不豁達,說白了,就是依然會天真率性地愛恨,一意孤行地生活。人世雖苦,還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我開始學著尊重自己的感覺和判斷。我相信上天會漸漸褪去我的冥頑和執著,使我終有一天明白,人世間所有的痛苦、遺恨和無奈,其實都是天意。

[孤獨生活家] 向西

我並非不懂道理,但仍然要這樣報復性地離去。十幾年的塵世都不足以換一絲憐憫,我的自負裡面全是脆弱。處處尖刻卻又不能言語,然後在每一次明知的過犯後決心悔改。什麽大悲哀、大歡喜,將向黑暗裡仿徨於無地;那些沉默的充實、開口即將感到的空虛,全是魯迅給的刺痛。我只不過需要一輛向西的列車而已,怎麽會是遙不可及甚至把整個世界掏空的事情呢?

車向西。從燈紅酒綠中來,遠遠地去。只是知道它在向西,無需過問它的終點。我在意外中誕生,活在人世卻從未尋找過句點。窗外顏色在變,一黑一白顛倒著早已經迷亂的事實。這是一輛古樸的殘破列車,它那樣內斂又笨拙的行駛讓人錯誤地嗅出一種通往世界盡頭的安逸。它一直都在走一段長的路,比我還要固執百倍。

我知道西邊一定有一座山能讓我依靠,並且幻想在路上開滿罌粟,刺目地飄搖。我只不過選擇一段路程,連終點都未知,一無掛慮地聽車輪碾過路途,踏破西邊的千年寂寥。自我初生的哭喊開始,就有人指指點點地說著預言,留下精致鋪陳的道路,將我引向未知的末日。那些千辛萬苦的過程,難道只為了一個他日宣告破滅的方碑嗎?我向著窗外痛哭,哭一棵大樹,斜斜地倒向西邊,倚在巨大的岩石上,在一個不變的地點,完成一生的距離。

若干日,若干次黑白顛倒,看過萬哩的風景,一段長長的距離被拋在身後,我不知道這曾經的過程究竟浮在虛實之間的何處,它見證的是窮盡我一生最孤獨、最幼稚可笑的渴求嗎?

沾滿了風塵的殘破列車終於停住。蕭瑟的月台上我撥通電話。

你在哪裡?

我在西邊。

對方一陣驚恐,隨後又一陣安慰的嘆息。我突然覺得不能忍受一段日日夜夜用許多車輪完成的漫長距離被一根渺小的電話線用數秒穿越。於是我決絕地掛掉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