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小時候,因為太愛讀書,被父親狠狠修理過兩次。
我一直以為愛上讀書只是不得已的事情——父母忙於工作無暇陪伴,也不容許到街上玩,可做的只剩在家翻書而已。對於父母來說,讀書是唯一無害的事。我還是嬰孩時,家中褓母也是愛讀書的年輕女孩,常沈迷於書裡以至於我在一旁尿濕了她的床鋪也渾然不覺。就是這樣,我遲遲無法開口講話、孤僻怕生,惟獨能跟書產生交流。
我媽是開窗簾店的,一年中幾乎有三百六十天開門做生意。她照顧我的方式就是把我帶到店裡,讓我幫忙各種小雜活。忙完之餘最大的獎賞,就是容我到隔壁的書店看書。
起初,窗簾店旁邊是家小而美的書店,店裡的書被我從頭到尾看了幾遍。再後來,換成大一點的書店,開始有看不完的書。母親發現我不在身邊,就知道去書店肯定能找到我。書店儼然一個渾然天成的免費托兒所。
父母是很節儉的人,對我也一樣。他們從不捨得花錢在我的玩樂、穿著和飲食上,但買書是例外。整個童年最大的奢侈就是去全城最大的書店裡逛上幾個小時,由父親埋單,當然,我買的書全要經過他的審核。
我恨不得無時無刻和書本抱在一起,上床睡覺也捨不得放下。你知道,讀到興致正酣被趕去睡覺是件多麼殘酷的事。我偷偷帶書上床睡覺,父母則用突擊檢查來對付我。
聽到開門聲,我開始把書藏在枕頭底下、被套裡、床墊下、床頭櫃裡、身體下、內衣裡……立即假裝熟睡。我太天真,以為用盡小聰明就能跟大人周旋。大部份時候,他們揭穿我裝睡,逼我把書交出來。直到有一次,我負隅頑抗,惱怒的父親把我的書撕碎了,撒得滿屋子都是。
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是一本紫色封頁的散文,漫天飛舞。我抹著鼻涕眼淚把書頁一張一張撿起來,重新組合在一起。
父母親可能永遠不知道,對於一個孤獨的孩子來說,書是她的惟一慰藉,也是她最大的致命傷。你傷害了她的書,就是傷害了她的全部。
有段時間,家住六樓,沒有電梯的老房子。我養成一個嚇人的習慣,爬樓梯的時間也貪來翻幾頁書。
有一次,父親開車接我回家,停車出來,有兩個男人迎上來找他。父親把鑰匙給我,讓我先行上樓。
我翻著書慢慢摸到六樓,聽到氣急敗壞的電鈴聲,我按開樓下閘門後,父親氣急敗壞地衝上來……後果可想而知,我甚至忘記了自己有沒有被打,只記得他大吼大叫:「那幾個人是來勒索的,帶著刀!」
我才意識到看書也會闖禍。
那一年及之後的幾年,家裡發生了很多事,父親不如從前的意氣風發,也無力氣急敗壞了。我上大學以後再也沒有回家住過,剩下大堆的書,成了他們的負擔。搬家時,父親打來電話問,有沒有哪些書可以捨棄?母親又補一句,搬家公司的人快被你的書壓死了。我不客氣地回:一本都不能少。
也許父親永遠不了解,我小時候對書的癡狂,是出於他的縱容,也出於對他的模仿。文革結束後,文學開始解禁,父親買了一大堆外國翻譯文學,那些書至今仍保存在家裡。我小時常把它們拿出來摸摸看,垂涎三尺,心滿意足。
如今,他們家裡那個屬於我的房間,空蕩而清簡,我的個人物品全都不在了,僅有一個大書櫃,「供奉」著我未成年以前愛過的書。好幾次我都有衝動把它們帶走一些,特別是那些屬於魯迅的、還有那套漂亮的余華全集。但我還是決定把它們留下,因為有一年春天,父親突然打電話來告訴我,「這幾天幫妳的書櫃除霉吸潮了」。
也許,父親這一生都無法完全理解我和我所熱愛的事物。我們至今仍保持著非常克制和有限度的交流。但是,那一櫃子書,恰似他對我今生最大的寵溺。我認為它們應該留在那裡,不來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