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誌異] 阿尉

(寫於14歲。原題「極度深寒」。純屬虛構。)

我叫阿尉,男,23歲。

一小時零六分三十四秒之前,我殺掉了一個叫阿慶的男人。且不要問我的動機,我僅可以告訴你阿慶是我所見過的最漂亮謙遜和溫文爾雅的男人。如果你願意,權當我是一個可憐的孩子。

我沒有想過我會逃。在行事之前我早已將所有事情完結,辭掉工作,安頓好母親的住所,給她買商店裡最好的彩電,然後跟她說我要出一次遠門。我以為這樣可以心安理得、悄無聲息地離開。甚至想象著在行兇之時會有警察不顧一切地破門而入把我手中的兇器踢飛,將我順勢擒住,摁倒在地,反剪著我的雙臂,還聽得見我的骨頭在咯咯地脆響,最後我順從地跟著他們離開且供認不諱……可是一切沒有如我想象一般。我看著他無力地倒在血泊之中,然後將他抱起放到那張極舒適的大床上。

從阿慶家出來的時候燈火一片輝煌,我第一次對這個南中國的艷麗城市產生好感,卻忽然感到遺憾——可能這是最後一次能夠看到這樣的景致了。

這裡是市郊一條僻靜的公路。入夜後的氣溫很低,牙齒一直在互相碰撞。身上披著從他家裡拿來的大衣,大衣裡面的襯衫上沾著大片血跡——我確實沒有毀屍滅跡的打算。一路上我一直都被一個問題困擾著:母親今晚開飯的時候到底有沒有想念過我?這讓我覺得奇怪。

他死去時的樣子在腦海裡愈漸清晰——當小刀從皮向肉層層深入的時候,我想他一定感到很痛。幾乎每一刀都正中要害——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金庸小說裡說,如果刀快的話,血從傷口噴出來的時候像風聲一樣,很好聽。我終於稍稍領悟了這一點——他的血從刀口處噴薄出來,鮮紅,奔放,且帶有余溫。他的眼神裡對我的信任還來不及轉為懷疑就已經終結。

因為很冷很冷的緣故我停下來了。我這輩子從來都沒有覺得這麽冷以致於好像襯衫上的血跡凝固了我血管裡的血也凝固了。不知道我停下來會不會因為冷而死得更快。路燈昏暗而且很多玻璃燈罩都碎了。我奇怪為什麽這麽僻靜的地方還會有誰來並且掏出彈弓之類的去瞄準它取樂。偶爾有車開過開著昏暗的近光燈鬼鬼祟祟地飛奔。我坐在路邊幾米遠的地方猜測著每輛車上的司機是什麽人。我覺得自己很聰明的地方就是總能夠知道別人在想什麽。然而我實在有那麽聰明嗎?萬一我想錯了怎麽辦?我……我為什麽殺人了,我想錯了什麽我還好嗎我應該還是很聰明的吧讓我好好想想……聽說明天要下雨了不知道家裡漏不漏水如果漏水了媽媽知不知道怎麽辦哎平時有我在什麽都好辦怎麽我之前就沒有想到呢,看來我又想錯了……真是冷得出奇好多街頭露宿者可能會死吧我會不會呢原來人真正冷的時候背上好像抽筋一樣痛苦得要命……

……

我現在蜷曲在監獄的一個角落裡。警察對我的不反抗有些訝異。我一口氣坦白了所有的經過,眼神都不曾跳躍一下。我知道我終將在他們的視線中尋到終了。

還有兩天就是行刑的日子,我因為終於能夠贖罪而忽然愉快起來。昨天洗澡的時候,盆裡的水映出自己的眼神,我覺得那眼神很溫和,胡子在唇邊密密麻麻地突露著。我知道我老了,總有一天會老到像母親現在這樣。阿慶也會老,可惜他現在沒有機會了。我覺得自己好像要義無返顧地死。

牢房對面關著一個將與我同一天被押赴刑場的可憐的傢伙。今早他收到老母親寄來的一個包裹。我這才突然想起來忘記了給自己的母親買根拐杖。唉我也許要琢磨一下遺囑怎麽寫至少也要將我的母親好好地托付給別人吧。

突然之間他攤開雙手渾身顫動對著滿滿的一包炒得香脆的花生哭泣得像個孩子。

我就這麽蜷縮在角落裡靜靜地看著他。

[人間誌異] Epri的藍色小屋

Bali之旅,沒有比這更好的結局了。

1.

我是在布達佩斯的City Walking Tour,遇見Epri和另外兩個同樣來自Bali的姑娘。她大概覺得我孤獨,一路上對我很關切,主動聊天、幫著拍照,用餐時邀請我和她們坐在一起。她那時顯得灑脫,在零度的天氣下仍穿得很少,化著濃豔的妝,拍照時姿態撩人。

她好幾次看著我,突然發出感嘆:「我實在沒辦法像妳這樣一個人旅行。」然後咧開大大的嘴大笑。

2.

Epri在Bali經營一個小小的cafe。

「我本來在服裝行業工作,一年多前發生了一些事⋯⋯我失去所有。人生有時就是這樣,妳懂的。」

我記下cafe的名字,並說著「有機會到Bali一定拜訪」之類的客套話。

「我的cafe在一個很偏僻的地方⋯⋯不過妳會找到的,對於像妳這樣旅行的人,應該沒什麼難度吧。」

沒有留下聯絡方式,沒有好好告別,三小時的Walking Tour行將結束時,我們甚至走散了。

3.

Cafe是一座藍色小屋,花草環繞,我從它的Facebook Fanpage上看到的。照片裡的Epri依舊對鏡頭擺出性感的姿態,客人們紛紛留言稱讚她的廚藝。

即將離開Bali的幾個小時前,我從靜修院匆匆趕往cafe,抱著找不到也只好作罷的心情,畢竟它連營業時間在Facebook和Google Map上都寫得不一致。司機在巷子裡繞呀繞,我跳下車來滿頭大汗地找。

終於,我在巷子盡頭找到大門緊閉的cafe,看到披頭散髮的Epri,沒有妝容的臉上是又驚又喜。

4.

「對不起,cafe沒有如常營業,我父親不久前去世了。今天是第四十天,會有個小小儀式,我在準備今天的晚餐,給30多人食用⋯⋯」

她把我迎進院子,奉上茉莉花茶和手工麻糬。

「我久久不能自拔,店鋪也沒有心情打理。我用盡方法、花光積蓄讓父親活下去,他的意志也很堅定,可惜還是沒能⋯⋯自打我從歐洲回來,他病了兩個多月。」

而此刻距離我們在歐洲的相遇,還不到4個月。

5.

「其實一年半前,我丈夫去世了。那時幸得父親常陪在身邊,聽我哭訴⋯⋯父親常說,他只是去了一個更好的地方。」

她說著就哭起來,然後我也哭起來,結果兩人抱在一起哭。

6.

「我丈夫得了罕病,一開始我想盡辦法讓他在Bali接受治療,最終他還是選擇回到倫敦,因為他在那裡享有免費醫療,但是我因為種種原因,沒能跟去⋯⋯他死的時候自己一個人,在倫敦的公寓,第二天才被發現。他回去治病期間,我們通常兩三天通話一次。可是那一次,我因為各種各樣的事情,鬼使神差地隔了七天才聯絡他,最後只是從他妹妹那裡得到了死訊⋯⋯」

「照顧生病的父親時,一切就像Déjà vu,就像照顧丈夫的時候,妳懂嗎?我竟然接連兩次都沒能成功⋯⋯」

7.

我覺得自己來得不是時候,又似乎恰恰是時候。Epri一會笑,一會哭,我們短短一小時的見面,都是如此。她笑是因為我的突然出現,哭是在這個特定的日子難免提起傷心事,一邊講一邊感到抱歉。

「但好像妳到來的日子是如此特殊,我不得不把這一切告訴妳。」

8.

我們終於留下了聯絡方式,說好了下一次見面做些什麼。如今,她獨居在這個曾經和丈夫同住了十幾年的藍色小屋,想著她說無法一個人獨自旅行,我就感到心緒不安。

我們在塵土飛揚的馬路邊告別,擁抱了一次又一次,親了左臉再親右臉。

「沒想到妳會來,但我知道你會找到的。」

[人間誌異] 孩子

他是台灣和印尼混血兒,剛滿14歲。初次見面,他告訴我愛好籃球,最喜歡Allen Iverson和Vince Carter。我又驚又喜:他們當紅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吧?

他個子小而手掌很大,只顧埋頭把brunch一掃而光,寡言鮮語,一旦說起話來是這樣的——

「我最近睡不著,想事情。」
「想什麼呢?」
「在想以後要不要回印尼。」
「台灣不好嗎?」
「在印尼騎機車比較自在。」

他說起某次在印尼見到白衣女鬼,繪聲繪影。他還說,除了父親,他和媽媽、舅舅都能見到鬼。陪同在旁的社工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卻更喜歡他了。自己十三四歲時,寫字和說話已經懂得矯飾,在意別人的觀感。而他,就像來信寫的,「我教了比較不會打的人打球,後來他會了」,還保留著直白天真的敘述。

小時後學寫作,以為議論是比敘述更高級的方式。年近三十才明白,這世上熱愛議論的人太多,仍懂得真誠敘述的人卻那麼少。

我無法選擇他是誰,可是第一次見面就喜歡得不得了,這些喜歡藏在許多微妙而微不足道的細節裡,譬如他跟我一樣討厭洋蔥,一樣不敢坐雲霄飛車,喜歡一樣的球星,能看到鬼因而我們將來也許可以討論更複雜多元的世界觀⋯⋯

電影「Lion」講述一對澳洲夫婦自願不生育,從印度收養了兩個孤兒——“Because we both felt as if… the world has enough people in it. Have a child, couldn’t guarantee it will make anything better. But to take a child that’s suffering like you boys were. Give you a chance in the world. That’s something.”

對於我,有沒有自己的孩子不是那麼重要,換句話說,我並非不能愛別人的孩子。我也天真地想,不管以後有沒有孩子,都會待他如同自己的第一個孩子。緣分是莫名的事,喜歡了就是喜歡了。

[人間誌異] 傷害了她的書,就是傷害了她的全部

話說小時候,因為太愛讀書,被父親狠狠修理過兩次。

我一直以為愛上讀書只是不得已的事情——父母忙於工作無暇陪伴,也不容許到街上玩,可做的只剩在家翻書而已。對於父母來說,讀書是唯一無害的事。我還是嬰孩時,家中褓母也是愛讀書的年輕女孩,常沈迷於書裡以至於我在一旁尿濕了她的床鋪也渾然不覺。就是這樣,我遲遲無法開口講話、孤僻怕生,惟獨能跟書產生交流。

我媽是開窗簾店的,一年中幾乎有三百六十天開門做生意。她照顧我的方式就是把我帶到店裡,讓我幫忙各種小雜活。忙完之餘最大的獎賞,就是容我到隔壁的書店看書。

起初,窗簾店旁邊是家小而美的書店,店裡的書被我從頭到尾看了幾遍。再後來,換成大一點的書店,開始有看不完的書。母親發現我不在身邊,就知道去書店肯定能找到我。書店儼然一個渾然天成的免費托兒所。

父母是很節儉的人,對我也一樣。他們從不捨得花錢在我的玩樂、穿著和飲食上,但買書是例外。整個童年最大的奢侈就是去全城最大的書店裡逛上幾個小時,由父親埋單,當然,我買的書全要經過他的審核。

我恨不得無時無刻和書本抱在一起,上床睡覺也捨不得放下。你知道,讀到興致正酣被趕去睡覺是件多麼殘酷的事。我偷偷帶書上床睡覺,父母則用突擊檢查來對付我。

聽到開門聲,我開始把書藏在枕頭底下、被套裡、床墊下、床頭櫃裡、身體下、內衣裡……立即假裝熟睡。我太天真,以為用盡小聰明就能跟大人周旋。大部份時候,他們揭穿我裝睡,逼我把書交出來。直到有一次,我負隅頑抗,惱怒的父親把我的書撕碎了,撒得滿屋子都是。

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是一本紫色封頁的散文,漫天飛舞。我抹著鼻涕眼淚把書頁一張一張撿起來,重新組合在一起。

父母親可能永遠不知道,對於一個孤獨的孩子來說,書是她的惟一慰藉,也是她最大的致命傷。你傷害了她的書,就是傷害了她的全部。

有段時間,家住六樓,沒有電梯的老房子。我養成一個嚇人的習慣,爬樓梯的時間也貪來翻幾頁書。

有一次,父親開車接我回家,停車出來,有兩個男人迎上來找他。父親把鑰匙給我,讓我先行上樓。

我翻著書慢慢摸到六樓,聽到氣急敗壞的電鈴聲,我按開樓下閘門後,父親氣急敗壞地衝上來……後果可想而知,我甚至忘記了自己有沒有被打,只記得他大吼大叫:「那幾個人是來勒索的,帶著刀!」

我才意識到看書也會闖禍。

那一年及之後的幾年,家裡發生了很多事,父親不如從前的意氣風發,也無力氣急敗壞了。我上大學以後再也沒有回家住過,剩下大堆的書,成了他們的負擔。搬家時,父親打來電話問,有沒有哪些書可以捨棄?母親又補一句,搬家公司的人快被你的書壓死了。我不客氣地回:一本都不能少。

也許父親永遠不了解,我小時候對書的癡狂,是出於他的縱容,也出於對他的模仿。文革結束後,文學開始解禁,父親買了一大堆外國翻譯文學,那些書至今仍保存在家裡。我小時常把它們拿出來摸摸看,垂涎三尺,心滿意足。

如今,他們家裡那個屬於我的房間,空蕩而清簡,我的個人物品全都不在了,僅有一個大書櫃,「供奉」著我未成年以前愛過的書。好幾次我都有衝動把它們帶走一些,特別是那些屬於魯迅的、還有那套漂亮的余華全集。但我還是決定把它們留下,因為有一年春天,父親突然打電話來告訴我,「這幾天幫妳的書櫃除霉吸潮了」。

也許,父親這一生都無法完全理解我和我所熱愛的事物。我們至今仍保持著非常克制和有限度的交流。但是,那一櫃子書,恰似他對我今生最大的寵溺。我認為它們應該留在那裡,不來也不去。

[人間誌異:司機奇談錄] 花蓮小哥

1.

從花蓮市區驅車往太魯閣的路上,聊得興致正酣,他忽然把食指豎在嘴邊:「噓——不要講話。」

狹窄的单行道兩旁,出現大片大片的墳墓,在車窗一米開外的距離,密密麻麻綿延半公里。

我屏住呼吸,默默瞟他一眼,再默默把眼神回收,不敢四處張望,不敢作聲。

直到把墓群甩在身後,他一臉嚴肅道:「阿嬤說,經過墓地時不能講話。鬼魂看不見但聽得見,會順著聲音跟你回家。」

「真的假的!」

他一臉幸災樂禍,咯咯直笑。

2.

剛認識花蓮小哥的時候,他一半時間開計程車,另一半時間做包車出遊的生意。年過而立,黝黑但算不上結實,單身,住在面朝太平洋的房子,有心愛的小狗作伴。

比起老實巴交、只顧開車的同行,他簡直稱得上出類拔萃。

他開起車來不疾不徐,必要的時候,能把所到之處的細節、典故娓娓道來,用磁性又悠然的聲線;又很曉得察言觀色,對於何時該陪伴、該開玩笑、該幫忙拍照,何時該沉默、該讓你自由,旅途的一張一弛,都在他的游刃有餘之間。

3.

車停在燕子口步道的一端,花蓮小哥說,「你自己下去走走,我開車到前面的出口等你。」

眼見周遭的遊人全都頭戴黃色安全帽,四處是「注意落石」的告示,我趨前兩步又回到車邊,狐疑地看著他。

他一拍腦門,滿臉壞笑:「忘記幫你借安全帽了,自己小心點,反正大石頭砸下來,安全帽也不管用!」

4.

在九曲洞步道,花蓮小哥左扭右擺,做起拉筋伸展。

「來,跟我做個動作——」他彎腰頭朝下,整個身體仿佛對折了一般,然後猛地往後一仰成九十度,「做完告訴我看見了什麼。」

在攘攘的遊人之間,我極不情願地、笨拙地模仿他——前俯——後仰。面朝天空的半秒一瞬,從兩側高聳環抱的峽谷峭壁之間,我看到了台灣島地圖形狀的天空。

「啊台灣地圖!」我小聲興奮叫道。

「眼力還行,可是你剛剛……嘖嘖,腰看起來不太好,是不是該進補一下……」

5.

「跟你說一件神奇的事——

豐濱鄉的「北回歸線標碑」底下,花蓮小哥故作神秘:「站在標碑的南邊和北邊,氣溫就有差,你過去感受一下,北邊的風比較涼呢。」

我將信將疑地從標碑的南邊移動到北邊,又回到南邊,再回到北邊……

6.

偶爾,花蓮小哥也有不捉弄人且慈悲大發的時候。譬如在砂卡礑步道——

「看妳一個人可憐,陪你一起走吧。」

3公里往返的路程,花蓮小哥跟在我身後走得氣喘吁吁:「看不出來妳有練過啊,早知道不要可憐你!」

我洋洋得意地回頭,瞥見一張無奈憂鬱的臉,手撐腰,嘴巴哈著氣。

走到深山處,再也無法深入的盡頭,依著絕美的巨石和溪澗,有幾間竹木搭建的小店。花蓮小哥癱坐石頭上擦汗:「老闆,給她一串馬告香腸。」

三分肥肉七分瘦肉,鑲嵌著在地的山胡椒。我抹著汗,不顧儀態大快朵頤,花蓮小哥在一旁不懷好意地笑,老闆則樂呵呵地誇耀:「這可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香腸!」

我舔舔嘴,看著累得哼哧哼哧的花蓮小哥:「吃根香腸這麼艱難,叫作『世界盡頭的香腸』倒很貼切!」

7.

「等一下就要到慈母橋了。考考妳,以下兩個關於慈母橋的名稱由來,哪個才是真的?選項A有個少年被洪水沖走,他的母親每天在此哭喊盼望兒子歸來,後人依此命名。選項B,是蔣經國為了紀念母親而將之命名為慈母橋。」

「我選B。」

「這是我自己編的心理測驗。」

「什麼?」

「兩個說法都存在。只是我覺得呢,通常選A的人偏感性,選B的人則相對理性。只是沒想到你是理性型……

8.

預約時,對於只有我一人乘車這件事,花蓮小哥反覆確認了三次。

「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包車的女生,我有點怕呀!」

「該害怕的是我好嗎!」

一路上我從沒給自己拍照。他看不慣,拿過我的手機,指揮我該往哪站、怎麼擺姿勢。我不情願,他就歎氣。

「從來沒見過這麼討厭拍照的女生!」

「不覺得我這樣的客人挺讓您省心的麼!」

從太魯閣出來,他帶我去佳興冰果室吃便宜又大碗的什錦麵。桌上不限量供應的辣菜脯出奇美味,被我生生吃掉半瓶。他笑瞇瞇地盯著我。

「從來沒見過那麽愛吃辣菜脯的女生。」

「您沒見過的東西真多!」

9.

花蓮之旅結束不到一個月,我隨興去了趟台東。當日給花蓮小哥傳去短信,問他能否第二天來台東接我,然後沿花東縱谷一直玩回花蓮。

他二話不說,隔日凌晨四點嚼著檳榔開車下來。

再次見面,少了尷尬,他連嘲笑捉弄我的興致都沒了。我們竟聊了生活的無奈、未竟的夢想。

末了,他說,「有機會給我介紹個女朋友唄!或者,下次有像你一樣獨自旅行的女生客人介紹給我也行。」

「會不會害了人家……對了,走之前請你吃頓飯吧。」

「吃飯就不用了,你不知道,我從來不陪客人吃飯,跟你吃什錦麵是例外,可憐你一個人嘛!下雨了,我還是趕快回家看看我的狗。」

10.

那已然是2015年的秋天。因為花東一帶旅遊行業不景氣,花蓮小哥最近「北漂」了。

「以後去台北就能見到你,太好了!」

「唉,你不要都是一個人到處跑……至少給我帶個單身妹妹吧。」

[人間誌異] 水手Gary

1.
2014
年冬至,我獨自拖著行囊來到在台北剛剛租到的房子,管理員大叔可憐我一個人,幫忙張羅了許多事,還撂了幾句粵語。於是,他成了我搬到台北後結交的第一個新朋友——

「您怎麼稱呼?」
「叫我Gary就好。」

管理員大叔這麼洋氣唷,我心想。

2.
Gary
長得黝黑結實,短小精幹,一雙小短腿跑得飛快。眼睛盈著笑意,滴溜滴溜地轉,機靈得很。

他能記住每個住戶的名字、門牌號、身份屬性、習慣。每晚歸來,他像大戶人家的忠誠管家一樣恭候著:
「今天有你的包裹喔!」
「已經幫你約好了維修熱水器的廠商。」
「拿到看101煙火的入場券沒有?」
「這是女兒從日本給我帶的巧克力,給你吃吃看。」
……

偶爾,我垂喪著臉回家,他會小聲喃喃「今天看起來很累呢」,然後識趣地閉上嘴。我走到電梯口,背後飄來一句「晚安囉~」。

3.
直覺告訴我,Gary的女人緣很不錯。某日他親口證實了——

「我前妻,說來不可思議,是我的學姊,還是校花呢。追到手以後去見她的家長,我瞧見自己這副模樣,做好了被打一頓的心理準備。她爸倒是通情達理,可是母親差點氣到中風!」

「校花!怎麼追到的呀?」我笑得不懷好意。

「我當年是風雲學界的田徑選手,1500公尺全國僅有幾個人跑入4分鐘以內,我就是其中一人。可惜有一次跑完興奮過頭,把腳崴了,從此我的國手夢就……

「腳崴了不要緊,有被學姊看上就值了。」

4.
有一回,我忍不住問他:「您的英語很有兩下子呢……

他鬼精靈地眨巴著眼:「因為我曾經是跑船的,遠至巴拿馬運河、阿拉斯加,近至日本,難免要懂一點嘛。」

「水手,這麼浪漫!」

「那時候快樂得很……哎,你知道我們怎麼上廁所的嗎?」他瞬間笑岔了氣,壓低音量接著說,「跟你們女生講真不好意思,哈哈哈哈,我們上『大號』時,最喜歡爬到甲板上,屁股伸到圍欄外,背對著大海……

他邊說邊做了個蹶起屁股的動作。

5.
跟關係好的住戶,Gary會用LINE聯繫。好幾次,半夜被叮叮叮的簡訊聲驚醒,只見他傳來一串「長輩貼圖」,哭笑不得。

有陣子,他突然沒了蹤影,有天傳來簡訊說,因為受到個別業主的排擠,不得已辭職了。

「您這麼好的人,怎麼會……

「這世界上有喜歡你的人,就會有不喜歡你的人啊。我還欠你幾個口袋美食,待下次見面再給你。」

只是說好的再見,終究還是沒有再見。大樓沒有了他,少了當初令人戀棧的情味,那感覺大概就是「若有所失」。再後來不久,我也離開了台北。

[人間誌異:離人] 告別貓

四年前,出於好奇,我陪友人去送貓最後一面。

嚴重糖尿病,乾瘦如柴,口角潰爛,奄奄一息。他在等待見牠最後一面。他沒有孩子,貓就是他所有的孩子,我想像他懷著怎樣的心情簽字讓自己的孩子安樂死。

他撫摸牠,低聲細語,用一種在他身上從未見過的溫柔。他給遠方的妻子打電話,讓她跟貓說幾句話,自己卻忍不住哭起來,反覆跟貓說:不怕,待會睡覺就好,是我帶你走的,下輩子還讓你回來跟我,做我的下屬。說到這裡,他又忍不住笑了。

有一刻牠挺起身,我感覺牠在看我,眼神交匯的剎那,我意識到,我是牠這輩子最後一個新朋友,一個陪牠度過最後時光的陌生人。簽字、注射,牠幾秒鐘閉了眼,沒有像獸醫說的那樣尖叫和大小便失禁,只是抽搐幾下,如劇毒入心,虛弱而無法留戀世間。

從獸醫診所出來,他還在絮叨貓前兩天晚上的迴光返照。是第三次?我記不清了。那些話反覆割在心上,他的焦慮、脆弱從未如此真實。

街上飄起細雨,他說對不起,你別難過。我說沒事。我其實想說,我不恐懼告別,也不介意死亡,只是見不得傷心的人。

[人間誌異:司機奇談錄] 千隻千紙鶴計程車

1.

記憶中,這天是台北去年入冬以後絕無僅有的晴天。

隔街的麵包店門前停了一台花花綠綠的計程車,司機P先生提著給老婆買的麵包走出來,我招手上車。

定睛一看,車廂前座貼滿了大大小小斑斕的千紙鶴,連方向盤、手柄、儀表板都密密麻麻包覆著。

IMG_0893.JPG

P先生大概聽慣了客人的讚嘆,卻一直等不到我的熱烈反應。彼此沉默著快到終點,我忍不住開口:「千紙鶴都是您折的嗎?」

「是,去年農曆初五開始折的,差不多一年了。一開始用單色的紙折,後來我在想,千紙鶴為什麼不能是五顏六色的呢,所以變出了各式各樣。」

他搬弄著手柄上的那隻,碩大、驕傲挺拔、熠熠生輝,尾巴上有精緻的皺褶。

「這是用不同顏色和材質的紙拼起來的,尾巴有鏤空,是我的獨創設計!」

2.

「你能找到最小的那隻在哪裡嗎?」

我從後座瞪著近視眼,找得兩眼昏花。

他狡黠一笑,指著冷氣出口上方一顆豆大的點:「這裡──我還貼了一塊錢台幣的硬幣在這邊作對比呢。」

它果真只有銅板的十分之一大小。

IMG_0894.JPG

3.

聊得意猶未盡,於是約P先生第二天載我去機場。

「剛剛等你的時候,我又折了三隻!」

「數過車上總共有多少隻嗎?」

「大約一千隻吧。我家裡更多,估計有六千隻……邊等紅燈邊折,基隆路那個紅燈,哎喲,180秒呢,都夠我折好一隻了。」

4.

P先生開計程車車齡只有2年,在此之前,當了35年鐘錶匠。

「我小時候讀書不好,但很擅長美術、手工。美術課有一次被記過,你知道為什麼嗎?我提前交卷,趴在桌子上睡覺,結果還是得了優秀!……其實小時候最想做女裝,因為可以千變萬化。男裝多無聊啊,看起來都一式一樣!我從台北跑去新竹拜師,結果那個很有名氣的師傅說他不收男徒弟。我只好打道回府,在台北鐘錶店當學徒。我學得很快,幾個月就超過師傅和店長,可以對他們大小聲了!」

6.

P先生今年57歲,兩年前從鐘錶店退休後,嫌家裡無聊,跑出來開計程車,生意做得相當隨性。

「我一大早先去打場羽球,然後回家睡個覺,無聊了再開車出來轉轉。」

我隨口附和:「羽球喔,要跟您切磋一下!」

不料他老人家認真起來:「你一定打不過我啦!」

他站起來個子比我還矮,這何方神聖,把我嚇到了。

「我打羽球得過台北市雙打金牌、單打銅牌呢。打球是我唯一嗜好,只要是喜歡的事情,我一定要做得很好。你看,我車上備有羽球拍、還有高爾夫球桿……

「高爾夫球?您愛好真廣……

「我隨時隨地都可以打高爾夫球,只要有草的地方」,他手指車窗外的草坪,「我最喜歡聽球桿削草的聲音了,咻~~

7.

P先生每日清晨開計程車出來晃幾圈,載客賺錢都是其次,給老婆買早餐才是要務。

「我特別幸運,老婆很好,怎麼說呢……她總是穿舊衣服捨不得換新,連我媽都嫌她衣服舊。其實我老丈人,當年跟隨蔣中正,官階很高,留給我老婆的別墅,比馬英九住的還高級呢。不過我們不打算把別墅留給子女,最好捐掉,死前剩一萬塊錢給他們就夠了!」

「您能這樣想,不容易。」

「我呢,就喜歡安安靜靜地生活,連旅行也不愛去,開車、過日子、偶爾吃點好的,有時一個人也會跑去饗食天堂吃自助餐……等下送你到機場之後,打算先去林口買個炸雞腿!」

[人間誌異] 彩虹少年

他是個靦腆的少年人,從下午兩點待在屋頂游泳池邊直到晚上十點,看遍各式各樣胴體,筆直巨碩的101大樓和都市霓虹直入眼簾,天天打交道的都是有錢人、明星和外籍打工皇帝。

他是這裡唯一的救生員,上班時間打著赤膊,以致中秋晚會遇到他,我差點沒認出來,脫口而出:「看你穿上衣服還真不習慣⋯⋯」

他說,有一次,台灣最知名的模特公司老闆帶一群外籍模特來開pool party,盡是俄羅斯、東歐等國長腿辣妹在眼前跑來跑去,可他擔驚受怕一整夜,唯恐她們掉進泳池或掉下樓。

他還說,101的跨年煙火雖然好看,但也是場噩夢——泳池距離101太近,飄散過來的一池子煙花紙屑全待他翌日來清理。

我偶爾揣摩,作為少年人,擁有如此與世無爭的工作,每日身處如此超現實的場景,到底是何樣感受。

有天他突然問我:「你知道101的燈,有幾種顏色?是按什麼規律輪替的嗎?」

「咦…還沒仔細研究過。」

「禮拜一到禮拜天,分別是彩虹的七色,我曾經連續七天拍照比對了一遍。」他泛起無邪笑意,像是透露了一個世上無人知曉的秘密。

夏天過後,就再沒見過彩虹少年。冬天,忽而想起他,便拍了一組彩虹101。又一個夏天到了,泳池邊新來的少年人依舊靦腆。

rainbow 101.png

[人間誌異:司機奇談錄] 長庚醫院12樓唯一會笑的病人

這是第二次寫Q先生的故事。若你還有一點印象,他是一個年過六十、煩人又可愛的歐吉桑,有個維繫了12年關係的情人,在台灣陰冷潮濕的冬天,她堅持每天凌晨五點爬起來做好早餐,讓Q先生吃飽出門上工,還說了一句讓他魂牽夢繞了一輩子的話––––「我不能讓我的男人餓著肚子上班」。

(如果您還沒看過上半集,請一定不要錯過:http://wp.me/p6NPKY-it

話說,租車公司派遣司機是隨機的,其他司機,我從未重覆遇到三次以上,可是Q先生的車,我坐了不下十次──

有些人的故事,註定是要聽到底的。

Q先生是一個「市井又浪漫」的矛盾體──這邊唾沫橫飛地抱怨完,那邊就搬出浪跡天涯、風流倜儻的歷史(聽一個爺爺輩的人談論泡妞是什麼感覺)。

譬如有一次,他剛接到我,就故作神秘說,「借你的鼻子一用」。

他先讓我單獨上車,聞聞車內有沒有煙味。

我用力嗅嗅:「好像沒有」。

然後他坐進車再問,「那現在呢?」

我試著揣摩他想要肯定或否定的答案:「嗯…好像是有一點」。

「唉,我每次都特別小心,都是在車外面抽完再進來,從來沒有客人反映過。可是那天竟然有客人跟公司投訴我車裡有煙味……」

我心裡一涼,輸了。那天從市區到機場的路上,他一直忿忿不平唸着被公司罰款一千臺幣的事。

又譬如有一次,他花了二十分鐘教育我,小倆口要趁年輕多出去旅行。

「別相信那種賺夠了錢退休之後兩個人一起環遊世界的鬼話,到那個時候哪裡還有火花!火花是你們這個年紀才有的。去旅行難免會吵架,就是因為還有火花才吵架啊,吵一吵感情更好。我跟我老婆,從不吵架,我在客廳發火,她就躲到房間裡,她不高興,我躲到外面去。不吵架表面上很好,可是長久的夫妻,哪有不吵架的(第一次聽說他有老婆)……到最後就只剩下我自己一個人去旅行。前幾年我去了東歐、義大利……不懂當地語言,只拿著翻譯機,再講不通就用肢體語言……在義大利,有一次我坐了好久的車到山上,在懸崖邊的咖啡館看日落,好愜意呢!要走的時候,我問老闆娘怎麼下山,她比手畫腳花了好長時間才讓我明白那天的末班車已經開走了,她讓我留下來跟他們住在一起,第二天還請我吃早餐咧。雖然沒辦法溝通,但我還是免費住了一夜,還免費吃了一頓!」

再譬如有一次,他說起去日本打「柏青哥」(Pachinko)──

「我每年都去一趟日本,花十多天打柏青哥。我打得很不錯啦,雖然不是每天都贏,至少整個旅程下來,能把路上的花費贏回來,吃喝玩樂都靠它了……台灣很多人打柏青哥打得好,會被店家盯上。我有個朋友十多天守在同一家店,贏了好多,最後被老闆請去喝咖啡,勸他離開……我才不像他那麼傻,我沿著和歌山旁邊的火車線,一個一個站打過去,再一個一個站打回來……那邊有很多女人靠過來,日本女人都比較open啦……其實我是知道的,她們看中你的錢,誰喜歡你老頭子!我都說不要不要,你的錢,到了老婆口袋裡,還是你的錢,到了她們口袋裡,就是她們的錢了!」

他在前座眉飛色舞、雙手幾欲離開方向盤,我在後座一頭冷汗。

譬如還有一次,他講起兩個女兒(第一次聽說他還有女兒)。

「現在的女孩子,我也是不太懂。她們兩個三十幾歲,還沒結婚,唉,反正她們高興就好。我的小女兒,個性太強。我跟她說,女生自己在外面要獨立,在男人面前要裝傻,似懂非懂,似行非行,他不在的時候就行,他在的時候就不行。她不聽,對男朋友使喚來使喚去,偏偏她男朋友受得了她,可能是喜歡被虐待吧。」

譬如最近這一次。

「哎,你知道嗎,抽煙其實是一種習慣。對我來說,不算是上癮。有一次,我住院兩三個月沒抽,照樣可以過,差一點就戒掉了。但閒著的時候,手邊沒有事情可以做,只能拿起煙來抽一抽。抽一抽嘛,又變成了習慣。那時我開刀住院,有個護士老是盯著我。我偷偷跑出去抽煙,每次都被她沒收一包,回頭我又出去買了另外一包。我出院的時候,有人來拍我肩膀,那個護士拿著一個好大的塑料袋,裡面好幾十包煙呢。哈哈,你說我怎麼戒得掉!我問她,妳怎麼老是盯著我,怎麼我一走過就被妳發現。她說,你不要以為我們在病人房間裡忙,你從窗邊溜過去幾次我都看得見……那裡總共三個年輕的小護士,我知道她們都在注意我,嘿嘿……三十幾年前了。那時候還是長得不錯的嘛。男人如果有一米七五看起來就不錯了,我還一米七八呢……我住院的時候,晚上偷偷帶那個護士出去看電影。我問她,要不要去看電影,她眉頭都沒皺就說好,其餘兩個護士她來擺平。看完電影第二天,她叫我也要帶另外兩個護士去看電影,不然她們也會不高興。結果那陣子我就輪流帶三個小護士去看電影……她們跟我相處很好,我這個人,就是說說笑笑的嘛。我住的是長庚醫院12樓,每個人都哭喪著臉,只有我還成天嘻嘻哈哈,護士們都說我這裡是最快樂的房間。」

我不知道「長庚醫院12樓」是什麼概念,只覺得不尋常:「您因為什麼動手術啊?」

「癌症,舌頭這裡。」

我快要凝固了。

「我的舌頭割掉了一半呢,你聽得出來嗎?我好多捲舌音都發不出來了,現在說話能到這個程度,也是練了好久。剛剛手術完的時候,我媽都聽不懂我在講什麼。還有,我以前唱歌唱得很好很好,現在只剩下以前的三成功力了。動手術之前,我還專門去錄音,把自己會唱的歌全部唱一遍,足足錄了八卷……手術以後,每隔幾個月到醫院回診,還會見到那幾個護士。我算康復得不錯,她們也一直給我鼓勵,說如果過了五年沒有復發,就完全OK了。是啊,到現在都三十幾年了。」

「那時您幾歲啊?」

「大概32吧。唉呀,想想那幾個護士,一個一個都結婚了,小孩都已經N大了吧……說實在的,該走就走,不該走的就會回頭。要走就快快樂樂地走嘛。」

台北的冬天總是陰鬱灰沉的,那天也不例外。從飛機上下來,坐上Q先生的車,車裡的世界卻是明亮的。

長庚醫院12樓的故事,讓我更完全地懂得他,懂得那些「市井」又「浪漫」的交織都是合理的。

他還在嘻嘻哈哈,我有什麼資格難過。下車前我誠心誠意地說,「每次坐您的車都特別開心,真的。」

「我沒別的,說說笑笑最有本事,當年的小護士就是這樣差點被我追到的嘛!」

[人間誌異:司機奇談錄] 算命

那個週日早晨遇到的計程車司機,細長眼、國字臉、頭髮稍長且稀疏,看起來沒有什麼异於常人的地方。

「早安!麻煩去松江路90巷。」

「好的,小姐。妳知道嗎,妳是今天第一個能把話說清楚的客人。」

「怎麼會?」

「今天遇到的客人,起床氣都很大。像剛剛有位客人,問他去哪裡,他也不說清楚,一路告訴我『直直走』,前面路都封了,有活動在辦,他還是一定要『直直走』!如果我可以,一定會幫他走,可那裡真的過不去!我從來不騙人,我都幫客人選最快的路線,有時候可能繞遠一點,可是比較快到達,這是我的原則。今天我就幫小姐這樣走,等一下小姐妳看看,有沒有比平時快?」

「呵呵,好啊!」

他突然話鋒一轉:「小姐以後上車之前要小心看清楚。」

「喔,看什麼?」

「看看司機是好人還是壞人。」

「怎麼看呢?」

「譬如說,看司機有沒有吃檳榔、抽煙。我看妳的面相,容易相信人。」

「蛤,您還會看相?」

「小姐要是不介意,我來說說看,看我說的有幾分準?」

我來了興致。

「小姐我看你是個心腸很直,有話直說的人。」

「嗯。還有呢?」

「有幫夫運,但不宜早婚。」

「多少歲算早婚?」

「28。」

「哈哈,還有呢?」

「什麼都好,就是脾氣有點大。」

「嗯哼,請繼續。」

「父母緣薄,你聽得懂嗎?」

「我懂。」

「是不是父母有其中一方身體不太好?」

「呣,算是吧。」

「還有,不要借錢給人家。你臉皮薄,給出去的,就不要指望要回來。」

「嗯,還有嗎?」

「差不多了,我就是憑面相這樣粗略看看,小姐您覺得我有幾分準?有六十分嗎?」

「呵呵,八十分吧。」

「八十分?小姐您太客氣了!我在幫一群吃不飽飯的小孩募款,您既然覺得我能有八十分,看能不能幫幫忙,做點善心,錢多錢少,您隨意……」一隻紅包袋從前面遞過來。這陣勢,不留下過路錢就沒法下車。

看我一臉猶疑,他再塞過來一疊亂紙,看起來是一堆捐款人的資料,又趕緊說,「要不要把父母親身體不好那一方的名字寫在紅包袋上面,為他積福!」

「不用了!不用了!」我嚇得趕緊掏出零錢塞進紅包袋。

剛封好紅包袋,他告訴我到了,只見車停在距離我目的地200米外的大型十字路口的斜對面。他不忘得意追問,「你看,今天這樣走有沒有比平時快?!」

「有!有!」

我尷尬笑著,連滾帶爬下了車。想起司機有三句話,說得神準:

「我看妳的面相,容易相信人。」
「你臉皮薄,給出去的,就不要指望要回來。」
「以後上車之前要小心看清楚。」

今天多給出去的錢,權當算命費。

[人間誌異:司機奇談錄‬] 你知道什麼是「脫肛」嗎?

你身邊所有人加起來就是一部百科全書。因為每個人都擁有一些你不知道的冷知識。

話說那夜上了計程車,才說幾句話,又被司機關心我有沒有生小孩。在得到否定答案後,司機突然感慨說,「孩子還是要趁早生,不然現在的女性,運動和體力勞動少,生起孩子來容易力不從心」。

「怎麼說?」我心裡一驚。

司機猶豫一下,幽幽丟過來一句:「你知道什麼是『脫肛』嗎?」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不過瞬間就反應過來了:「呃。。。我想就是。。。便便的地方。。。掉下來了吧?」

「是啊,現在的女生,不像以前的婦女體力勞動很多,所以啊,生小孩不知道怎麼用力,錯誤用力就會造成脫肛。。。」

言語之間,彷彿生孩子生到脫肛是現代女性的原罪。

我稍微用力想想,不難理解脫肛為什麼會發生,可覺得跟現代女性生活方式扯上關係實在謬誤。低頭迅速google一下,脫肛常見於產婦,「產婦素體中氣虛 弱,產時分娩迸氣,逼迫肛管、直腸下移,產後又因氣虛不能攝納而致產後脫肛」,即便其中一個誘因是用力不當,可沒有女人天生就掌握生產該如何用力,再者, 何來證明現代女性發生脫肛的機率比從前高?

那一刻,連我這樣平常對女性主義不大敏感的人,都要女性主義抬頭了。

司機雖沒有明說,但不難猜到,是他太太的經歷,才讓他有這番感言。如此難以啟齒的事,對兩人的生活確實困擾,但難道無法用科學一點的態度來看待嗎?

司機後來還說,他和太太已有兩個小孩,彼此都想要第三個,可是一直沒有要。追問原因,他說,窮啊,養不起,我去結紮了。

[人間誌異:司機奇談錄] 不讓我餓著肚子上班的女人

Q先生是一個在接車服務公司上班的職業司機,年過60的歐吉桑,是那種一路上滔滔不絕,且問你一堆家長里短的類型。音樂永遠開得很大,以至於我不但聽他聽得費力,回答時也要用力提高聲量,他也常因為聽不清而讓我把話重復一遍。

第一次從他車上下來就祈求不要再遇到他,結果還是再交手了好幾回。每次機場接車處見到他,我心裡還在犯嘀咕,他已經利索地幫我安置好行李,滿臉皺紋笑成一團地說,「林小姐我們又見面了!」或「林小姐我們真有緣,呵呵!」

於是我就忘掉舊恨新愁又陪他聊了一路。

人至賤的是,對陌生人往往更容易掏心掏肺。那些話那些事,他大概只敢講給過客聽,說不定我們是收聽秘密的唯一樹洞。

初次見面他一打開話匣子就把我嚇到了。大約是我先提到祖上來自福建,觸動了他的神經,他一路上把曾經在福建有個「相好」的細節和盤托出。斷斷續續維持了12年的交往,一年只能見面兩三次,如今早已沒有了結果。

那一次他也提到朋友回大陸娶親的經歷。地點是在偏遠的貴州,他的朋友相中了一個當地女子,結婚並回台灣團聚。後來這個貴州妹子陸續介紹了幾個台灣男人回到 鄉下相親。根據他的描述,那場景就是「哇,整個工廠的女生任你隨便挑,去走一圈,感興趣的都留下電話,再一個一個約出來見面,遇到喜歡的再談婚論嫁。就這 樣,那個工廠裡好幾個女的都嫁到台灣來了!」

第二次見面,我也異常印象深刻。剛見面他就說,「喲,妳今天塗了口紅,氣色看起來很不錯!上次就憔悴多了。。。」

我一時無語,他接著說,「哎呀林小姐我告訴你,以後要經常化些小小的淡妝,像妳今天這樣口紅塗一塗,就很好看。但是,也不要塗得太紅太鮮豔。我保證妳以後的老公跑不掉,到四十歲都一直恩愛!」

我繼續語塞,竟開始覺得他老人家有點可愛。

他記性出奇地好,哪怕每天接送不同的客人,我此前講過的事,他下一次都還能掏出來成為話題。

第三次見面,彼此熟稔了不少,他念叨的事情越來越瑣碎:「我跟你說,養生三大訣竅,每天一杯牛奶、一個蘋果加三十分鐘散步。。。」

他口中一個人的生活,除了每天來回接送客人,最大的愛好就是在家打遊戲,其餘時間便是泡茶,和工作間隙的偷閒小睡。他喜歡上夜班,甚至主動要求公司給他安 排,「表面上跟公司是說,讓年輕人上日班,方便晚上回家照顧老婆孩子,我們這些老人家上夜班就好了,反正一個人也沒有顧慮。其實我自己是喜歡上夜班,晚上 車子少,路很通暢,開起來很舒服,聽聽音樂,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每次見面,他多多少少都會提起那位曾經的情人,最近一次特別經典。他是這樣切入的:「我教你一招,怎樣才可以留住男人的心,你不要說是我教你的喔。我以前 那位,每次來台灣的時候,住在我家裡,我早上很早起來上工,她都會爬起來煮好早餐。哪怕冬天很冷,她都會照做。我叫她多睡一下,不要起來,她就說,『我不 能讓我的男人餓著肚子上班』。哎呀,就是這句話,讓我記了一輩子,就是現在想起來,心裡還是有那種暖暖的感覺。」

那次他還講了許多在福建和她一起短暫生活的情景:「那段日子好得很,小地方清清靜靜的,每天穿著拖鞋到處亂跑,花很少錢就可以吃飽。我帶了台灣的烏龍茶過去,每個人都跑到我這裡來喝茶,我自己還要偷偷藏起來一點。。。」

我不再厭煩他的絮絮叨叨,終究,他是個可愛的人。他的故事,他的敘事方式,就如同人生海海的縮像,多聽也是一種生活的收藏。我甚至會琢磨,他和曾經的相好 為甚麼就斷了聯繫,但始終不好意思問出口。一方面希望他可以再續前緣,可是轉念人生的無奈,我倒願意他維持平靜的生活,每天泡茶打遊戲,繼續做個喜愛夜行的司機。

[人間誌異:司機奇談錄] QQ視訊狂

今早遇到的奇葩司機,他的開篇是這樣的:「喔,母親節快到了,你準備禮物了嗎?」

「我還在想。。。」

我話音未落,他接著說:「還是你已經是母親了?」

「呃,我還沒有。」

「你哪一年次的?」

年次意思是民國幾年,所以我要心算一下。

「我應該是七六年次的。。。」

「你連自己是什麼年次都搞不清楚喔!七六年次還沒有生小孩喔,我表妹七八年次都已經生兩個了!」

「我從香港過來,年次還是要算一算啦。。。」

「那你自己一個人在台灣喔?」

「是啊。」

「那另一半呢?」

「不在台灣啦。」

「你們異地喔?那有沒有視訊聊天啊?」

「有啊,手機視訊。」

「我教你喔,你去下載一個QQ,就是上網去搜尋『QQ』,在家電腦上網就可以用,不用錢啊。你家有電腦嗎?他家應該也有電腦吧?每天晚上都要視訊一下,看看他在做什麼。你知道,現在男生都愛出去玩,你了解我意思吧?」

「啊哈。」

「對啊,下載那個QQ,你就可以跟他視訊。每天晚上都要跟他視訊,不然你手機跟他視訊,他關掉之後跑出去玩你也不知道。男生還年輕,都會喜歡出去玩,你了解我意思吧?」

「了解了解。」

「晚上就說好一個時間大家一起視訊,一直視訊到睡覺以前,他就不會有精力跑出去玩了。他用手機跟你視訊但其實都不在家裡,手機屏幕那麼小,你又看不到他在哪裡,是吧?男生都喜歡鬼混,另一半又不在身邊,很難免,你了解我意思吧?」

「呵呵,是的是的。」

「對啊,晚上回家跟他約好時間打開視訊,大家反正做什麼事情都開著,去洗澡也開著,就做什麼都看得到。你不要說是我教你的喔~」

以上對話在20分鐘車程裡循環往復了5次以上,突然重點出現了:

「我那位在大陸啊,我們每天都QQ視訊,不用錢,每天我都會回家跟她QQ。。。不過要記得,過分的動作不要在視訊面前做喔,你了解吧,別人可能會看到,就是不要做限制級的動作。。。」

「蛤?!」

車從環東大道下來,從復興航空墜機地點附近經過,這位司機大哥突然話鋒一轉,指著前面的大潤發說,「那個時候我正好在大潤發裡面逛,走在一樓的時候還好好 的,走到二樓突然就很頭暈,感覺周圍氣壓很低,喘不過氣,怪怪的,然後我馬上就返回車上休息。後來查看,那剛好就是飛機掉下來的時間。。。」

我心裡毛毛的,幸好目的地馬上要到了。

﹣﹣﹣﹣﹣﹣﹣﹣﹣﹣﹣﹣﹣﹣﹣﹣

後記

在香港的時候,你好像總會遇到一兩個的士佬,一路訴說自己曾經如何風光。我聽過A司機說,80年代在大陸工廠任職高層就已經月薪2萬多港幣,全公司的女人 都靠攏過來,任他挑選;也聽過B司機說自己曾官至某公司GM,他還很認真問我說,「你知道什麼是GM嗎?GM就是General Manager,全公司最大嗰個!」

故事結局無非都是,環境不好了,事業低落了,感情挫敗了,家庭被連累了,現在安心立命揸的士。最有趣的是,這兩個司機都勸我,找個可靠的人,早點結婚了──千叮萬囑,苦口婆心。

來台灣以後,喜歡聊天的司機就更多了,一個比一個神奇。有人會問你支持藍或綠,有人會跟你一直爭辯HTC比iPhone好用,還有人聽說你任職媒體就立馬說有冤情要訴請讓記者趕快來採訪。

大部份時候我都希望靜靜休息直到終點,但有的司機還是會讓我忍不住搭幾句嘴,或者就當做獵奇,一直聽下去好了。

[人間誌異] 父親、硝煙與愛情

這是一年多以前聽回來的故事,念念不忘。

那次是和學弟約好吃飯。學弟比較內向,是個有才華的人,卻出奇地不自信。

本來是和他討論畢業找工作,席間他說起父親的故事。

他父親是一間知名通訊社的記者,按學弟的話說,「年輕、英文又好,是通訊社裡少有的」,很早就派駐國外,駐點遍及非洲、東歐、西藏……1999年科索沃戰爭的時候,他父親被調遣到南斯拉夫。說到這裡,我已仰慕得兩眼放光。

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被轟炸的事,在我們這一代人心裡都有過深刻烙印。總隱隱覺得,是媒體讓這一切披上史詩般的悲壯感。

「我爸爸在南斯拉夫的駐點就是大使館。轟炸時他剛好不在大使館裡面,才逃過一劫。」

後面的劇情,我稱之為「大難不死,必有迴響」。

「後來很多電視台的人來我家裡採訪。屋裡擠滿了記者和攝影機。電視台讓我給戰火中的父親寫信,對著鏡頭念出來。我那時還是小學生,拿著早已預備好的信,不知道為什麼念著念著竟然哭了。」

不難想像,這畫面讓人揮淚,滿足了收視率和觀眾情感的需要。那段日子,他被「戰地英雄記者的兒子」的角色籠罩著。可是只有隔空傳情,父親卻無歸期。他不知道,等父親再回來的時候,就是另一個告別。

「在南斯拉夫的時候,我爸爸跟一個戰地女記者在一起了。他回來以後跟我媽坦誠,就離婚了。」

戰火硝煙裡的愛情,不難理解,也不忍用道德標準加以責怪,我甚至幻想它動人得可以寫成劇本。

我問,你責怪過你爸麼?他說沒有。

他對父親的理解中,帶著深深的崇仰,和一種我也形容不來的成熟淡定。

「離婚以後,我跟著我媽。他去西藏駐點,後來又去了別的地方,見得很少,這些年見的次數可以記得清楚。」

「有人說我gay gay的。可能很長時間以來,家裡沒有人可以告訴我男人的角色應該是怎樣的。」

這話直刺我心。

他身上那種內斂、才氣橫溢但不自信的矛盾組合,瞬間有了合理解釋。很多經歷不是我們能選擇的,特別是童年。

我常從他身上感受到侷促不安,看到堅強和憂鬱在他心裡並行不悖。想幫忙,卻又感覺幫不上忙。但我相信,有著不尋常經歷的人,比一般人對世事的理解更深刻, 對自我有更強的控制力。只是他們藏得深,藏著那些不為外人道的故事。唯一可以幫忙的,大概就是理解他們的不尋常、不得已。

[人間誌異:離人] 又週年祭

1.
又一年。又到了對xt爸爸媽媽來說異常敏感的日子。不忍心、但還是忍不住去看他們微博。

@xt3000baba:「2011.11.14.,這個我們都不會忘記的日子,似乎過去了很久,又似乎剛剛在昨天。兩年了,兩年了,真的希望,你只是出了一趟遠門…或者,希望我有穿越兩界的能力,去看望你一下,再回來繼續我人間的責任和使命。因為不能,所以,我們只能用我們所能的方式……」

@xt3000mm:「兩年,我似乎經歷無數劫。我多麼希望我能有超能力助你往生西方淨土;我多麼希望你只是出一趟遠門;我多麼希望我能用此生換回你,讓你實現人生宏遠……然而又唯恐我的舉心動念,影響你的前行……」

兩年來,他們的文字看起來一直理性和堅強。但讀著這些平靜流淌的字句,只覺得處處都是肝腸寸斷。

xt離開後,我注意到有個女生的微博帳號全是對xt的自囈,字字句句讓我心痛至死:

「我想你了,卻不能告訴你。」
「有沒有一通電話可以聯繫到你⋯⋯」
「每個人的一生,都有一些說不出的秘密,挽不回的遺憾,觸不到的夢想,忘不了的人。」

昨晚再次飛快翻看了一遍她的微博。我忽然發現,她到底是誰,她是不是xt的戀人,已不再重要。無論我們和xt的交集曾經是深是淺,如今都徒剩想念。

2.
那是2003年6月1日,我料不到會在兒童節參加人生第一場喪禮,更料不到竟是送別同齡人。那一年我十六歲,B也是十六七歲的模樣,初中同學。大火奪去他家四條人命。靈堂裡,他和二哥並排躺著,兩張年輕的臉僵硬發黑。我腦海不斷回閃著他略帶邪氣的笑、放學後尾隨喜歡的女生回家的畫面,在那一刻的萬籟俱寂裡,把我轟得頭皮發麻。

在場大多是兄弟倆的同學,大家都還年少,除了傷心,也會驚恐。大家都在黯自流淚,沒有人敢多說一句話。突然,一個女生用哭得發抖的聲音說,「他答應過把籃球送給我」。我抬頭看見那隻籃球,如今已成遺物安安靜靜躺在靈堂前。然後,大家開始哭出聲來,肆意的哭聲此起彼伏。

喪禮後每人得到一元錢紅包和一條嶄新白毛巾。大人們說是用來除晦,錢要花掉,毛巾洗身擦臉後要丟棄。掏出白毛巾洗臉的時候,突然有種奇怪的眩暈感──窗外陽光灼熱奔放,和我們剛剛面對的現實相去甚遠。

3.
2004年春天,傳來J自殺的消息,可我卯足了勁,還是哭不出來。中學以後J和我不在一所中學所以幾乎沒有見面,但小學年代,我曾和她有過好多年形影不離的時光。對於我這從小孤僻乖張的人,她曾多麼重要。

她母親傷心過度所以一直避世。整整五年,我們都不知道J安息何處。直到2009年父親為爺爺辦喪事時,在墓園巧遇J的母親。這是有生以來冥冥中最強烈的一次緣份感應。

4.
2004年冬天,衝刺高考那年,隔壁班一個男生在長跑測試中昏厥。同桌C的父親在負責搶救的醫院工作,那兩天我們無心上課,一直在跟C父親傳短信關心搶救進展。最終他還是扛不住,走了。

有一個畫面雖然沒有親眼目睹,但我一輩子都會記得。班主任說,老師們來到男生在農村的家,他的父親聽到死訊後吐了。吐出來的全是地瓜和稀飯。

5.
2010年10月21日,台灣蘇花公路上有輛載著珠海遊客的旅遊車被泥石流砸中落海。事發後一星期,父母來看我。飯桌上我隨口問了一句,裡面會不會有我們認識的人?

他們停了一下,說,「還真的有」。是Y和她母親。她也是我為數不多的童年玩伴,由於父親是同事,所以兩家人還曾一起旅行。

那時我在電視台工作。第二天回到公司,我瘋狂地翻找所有新聞視頻,在一段很模糊的、只有幾秒的海關監測錄像裡,認出了Y的身影。

做新聞的人,容易對災難性的事情變得麻木,如果死亡的數字不夠震撼,還不足以帶來興奮。編輯室裡常聽到諸如「才死這麼少人,怎麼上頭條」的抱怨。儘管麻木,儘管面對一大堆死亡有關的事件還要從數字上去衡量新聞價值和刺激程度,但萬萬沒想到,我竟報導過朋友的死訊。

那時有一位編輯,曾是前線記者,在2004年印尼海嘯親歷現場採訪目睹屍橫遍野後,決定退居後方。我欣賞她的決定,這不是不勇敢,不是沒有堅持,我覺得只是每個人對生命疼痛的敏感程度不一樣。

6.
第一次參加喪禮的事,我至今瞞著父母。儘管他們不迷信,但擔心他們多少還是覺得晦氣、不安,嫌我多管閒事。直到父親發現了J的安息之地還帶我去尋找。直到他陪我去給朋友L的母親掃墓。直到他和我氣喘吁吁爬上山頂的寺廟去看xt……我了解他心裡,其實和我一樣在乎。

後來我常常不自覺被一些與死亡有關的人和事吸引。譬如陪朋友去掃墓、去見證一隻貓的安樂死,和xt的爸媽吃團年飯,把年幼喪親或親人患絕症的朋友放在心裡更需要關懷的位置。曾經和朋友們暢想過,如果將來有錢有時間、或者一無所有到可以做一些不計較回報的事情的時候,我們可以做些什麼。我現在想的是,一,寫一本傳記記錄一個普通人的一生;二,哪怕只是簡單陪伴,也許我可以安慰這些失去摯愛的心靈。

7.
我時常想念這些年輕的朋友,每當想起其中一個,就會連帶想起其他幾個。我家裡的相冊,還留著我和Y為J慶祝生日的畫面,我不願開啟,因為那諷刺得就像「死神來了」,更因為她們的笑臉恐怕會讓我更加難過。只是當我想著他們永遠停留在16、18、22、24歲的生命,而自己還在茫茫人海中繼續滑行,滑向更多的未知,心裡竟然有點異樣的羡慕。

總有人說我悲觀,不知道以上這些,能不能構成其中部分解釋。每個人都有不同軌跡,在比一般人提早經歷將來也必經歷的事,我相信這是命運選擇讓我更早接近平靜。這是不是也算作一種豁達?

[人間誌異] 夢見再見

朋友之前講的,讓我替她記下。

「我昨晚做了個夢,夢見跟以前喜歡的人終於說了再見。記得夢裡很不捨,但也只能說再見了。夢裡大約是我和他和還有他老婆在北京見面,最後送他們進地鐵站。 我一直站在那裡揮手說再見,他也回頭好幾次。我突然意識到不能再站在那裡,就轉身走了。地鐵站出來是一個廣場,有點迷路,再回頭去地鐵站就再也找不著了。 我向周圍的人問路,他們都說這裡從來沒有地鐵。然後我重重地摔了一跤。醒了。醒來後我拼命在回想,我發誓這一次,一定不能忘記是怎麼說的再見。」

「答應我一件事,我寫了故事,你就要放下。」

[人間誌異:離人] 週年祭

去年今日,xt3000在夢中走了。

不過我並非第一時間知情。事發半個月,有陌生人輾轉找到我,說,xt3000媽媽想要你電話,關於她兒子的事。我立即上網google,噢,心裡倒吸一口涼氣;而媒體的著力點無非是「百度員工勞累猝死」一類誇張又無情的老生常談。

事發兩天前他最後一次在微博露面,寫下「迷路多走了幾公里,累死了終於回到旅店」,這條充滿宿命意味的微博至今被反復引用幾千遍。

他中學、小學一直和我同校,是低兩屆的師弟;母親是我中學的政治老師,後來是副校長;父親和我姐夫在一個單位工作——珠海就丁點兒大,人與人之間很容易交織。

其實我已多年未見xt3000,至少在離開中學以後。關於他的記憶,還停留在小學年代,我們一起參加計算機比賽,用LOGO語言的小海龜編程;以及校園裡他和母親在一起的畫面。每次想起他當年稚氣單純的樣子,心裡都會莫名其妙跳出「小雞蛋頭」這個詞。

不過xt3000的母親一直沒給我打電話。我決定儘快回一趟珠海。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在學校辦公室見到已復工的xt3000的母親。我真是打心眼兒裡佩服她。

敲門前,我已準備好悲切的情緒,還擔心不知如何安慰。誰料她初見我時異常平靜,幾乎全在問我的近況;又偶爾走開去接聽工作上的電話,電話裡井井有條,安穩,寧靜。有一瞬間,我還真不知道,那些準備好的疑問和安慰的話該如何進行下去。

突然她主動切入了有關xt3000的話題。說到他那時在上海參加活動時生病,上街買感冒藥吃,結果一睡不醒。接下來,就是家人朋友猝不及防的悲傷,為後事在多個城市之間奔波,以及各種傷痛後遺癥。

她的敘述略帶哽咽,但大體平靜。想必那些天裡,這些細節,都不知被問起多少遍,她不得不反復咀嚼悲傷。

我一直沒有哭。直到她說,這些天來她堅持茹素,每日念經兩小時,為兒子超度,我突然無法自已。「兩天前過冬至……」,她話沒說下去,我們都忙著到處找紙巾。

辭別的時候,她遞給我一張紙條,寫著xt3000爸爸的微博號,拜託我有空上微博給他爸爸留言,給他一點支持。她說,我們女人傷心,還會哭,發洩出來,就怕他父親憋著,不好。她又囑我有時間儘快去看xt3000最後一眼,因為七七四十九天後,他要被移至佛寺高臺,那裡只留名,沒有照片。

我們擁抱了,我懷疑這是一輩子當中,第一次跟一位老師擁抱,不,應該是跟一位母親擁抱。

xt3000安息在距我家40公里外的金台寺,我原本打算自己乘車,父親提出開車送我——這些年來,每次祭奠朋友、甚至朋友的母親,父親都主動陪我,沒有忌諱,沒有介懷。

我和父親爬上隱匿在山頂的佛寺。印象中在場供奉的所有逝者中,唯獨xt3000的照片是彩色的,藍色背景,應該是學生證件照。我有點不敢面對他的眼睛——原來他已經那麼長那麼大了,「小雞蛋頭」長出了鬚根;然而在周遭的逝者中,他的臉太顯年輕。我已不忍看下去。

微博從此成為維繫xt3000爸爸媽媽和他眾多好友們的一個重要工具。他們常常相約去金台寺探望,送他愛的白百合,逢年過節都有為他準備的禮物,並常常提及他生前喜愛的事物。好友們常在微博給xt3000爸媽留言,試圖去安撫那其實無法安撫的傷。xt3000爸媽也將我們視如己出,時不時提醒著天冷加衣、注意安全。

不難想象,xt3000爸媽的微博唯一主題就是兒子。那些文字裡,幾乎看不到對命運的埋怨,也沒有一味沉溺傷悲,他們通過一切與xt3000有關的人和事訴說著綿長無盡的思念,也嘗試繼承兒子秉性中聰慧和樂觀的一面,用以支撐自己,彼此扶持。

今年xt3000媽媽生日前夕,xt3000爸爸發來私信:「xt媽媽X月X日生日啦,祝福她吧。。。謝啦!」

靜夜中,每回看xt3000爸媽的微博都淚流不止。那些輕描淡寫的「對@xt3000說……」,都讓我覺得,儘管懷著劇痛,他們依舊嘗試活在兒子的生命裡,或者說,他們真的很想替兒子繼續活下去。這是我見過的、面對失去至親最平靜美好的一種方式。

今天下午3點55分,xt3000爸爸的微博更新:「@xt3000今天勝利 然後微笑——致xt3000 (2012.11.14. 金台寺一周年紀念) 2011年的11月14日,至今已整整一周年了。 一周年,365天,不算長,也不算短。 365天裡,我們並沒有因為不能形影相見而疏遠,甚至我們互相之間的關注和交流,要超過了過去的好幾年……我們突破了……」

[人間誌異:離人] 四月天

爺爺

昨晚,爸發來郵件,只有一句話:
「大家4月4日去合羅山為爺爺做清明,你也在網上做吧。」
我心頭一緊,恨不得當天一早趕回去。
轉過頭又琢磨,爸比還我潮,竟知道有網上掃墓這回事。
打電話回家,果然,爸只不過忘記在郵件裡附上照片了。
他說,
「你太忙太辛苦,別回來,發張照片給你看看。」
我差點哇哇大哭。

2009年5月的某個午後,我和爸在陽臺上乘涼。
那是我大學畢業後、正式工作前匆匆回的一趟家。
風徐徐地吹,
只聽見爸徐徐地說:
「爺爺上個月17號已經走了。
你太忙太辛苦,不敢告訴你。」
我反而沒有大哭,仿佛一切早在預料中。

諷刺的是,三年過去了,我還在太忙太辛苦。
不變的是,三代人的愛,一直太含蓄。

[人間誌異]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與痛

一個快要結婚的女人和一個準備離婚的男人在酒吧里重逢。男人說出了他的遭遇。女人什麽也沒說,昏暗燈光中很快地扭過頭去用手擦乾眼淚。男人在一旁低頭沉默,自然,什麽也沒有看見。很多很多年以後,惟有一個旁觀者想起這一幕時,仍然心酸不已。大概只有旁觀者看得出來,女人是何等深愛過這男人。

[人間誌異:離人] 十年未見

兩個禮拜前的周末,爺爺在珠海入土安葬的那一天,我終於去看望了一個十年未見的朋友。

相比起墓園裡很多修葺豪華的墓碑,她的墓碑顯得不怎么體面,周圍雜草叢生,我和父親在墓碑叢中尋覓好久才覓得。上有大字六個:「愛女##之墓」,生卒年欠奉,立碑之人也沒有留名。右邊有「廣東珠海」四個小字,證明她在這座小小城市活過;左邊書「二零零四年清明立」,是為她棄世的年份。雖然如此,實際上我知道這墓碑也只是年內才立在這裡,說來還有很長的故事。

認識她那年我八歲,她是隔壁班的同學。忘了為甚麼,我們很快成為形影不離的朋友。說來可笑,她是我人生中第一個稱得上「形影不離」的友伴,也是人生中唯一一個可以「形影不離」的朋友。她的表哥比我們大兩屆,學校的大隊長,是我在大隊委裡的「上司」。那些年我和她玩得相當親密,少不了小女孩之間那些天真或荒唐的討論和遊戲。那時候,我是她家的常客,那些玩耍的畫面,除了珍藏在相冊,至今我也可以輕易從記憶中存取。

誠然她也是個奇怪的女孩子,有些奇怪的想法,還有走路常常跌倒的毛病。父母離異,記憶中她的母親打扮時髦,照顧她的生活。而她的父親,我仿佛只是遠遠看過。我父母一度因此阻止我和她往來。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和她竟然分到一個班,友情又延續了兩年,至於兩人的親密程度,仿佛不如八九歲的年紀了。

小學畢業後,我們去了兩所不同的中學。從那以後,直到她死以前,我總共只見過她兩面,都是在街上偶遇。除了模樣大變,她再也沒有給我留下甚麼深刻的記憶。而且最後一次,她甚至沒有認出我來,也沒有打招呼。

高二那年春天,朋友間流傳出她自殺的消息。班上有幾個她的初中同學,很快通過初中的班主任證實了這個消息。那個午後,教室外的走廊上,她的初中好友抱著我痛哭,我的眼睛卻乾涸,還說了好多好多安慰的話。

那年我十七歲,已經參加過初中同學的喪禮,也親眼見過隔壁班的同學猝死在運動場上,她的死亡,仿佛已沒有自己第一次直面死亡的那種震懾力。我太清楚她有多重要,也清楚她在我生命裡的意義,但就是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

事後,我和她的好友嘗試打聽她輕生的原因,以及下葬的地點,卻只曉得她大概被草草安葬郊區某處,而她的母親,除了不願談起此事,也漸漸銷聲匿跡。

此後的那些年,我無數次想起她,想要去探望,卻空餘無力感。我和她之間仿佛失去了所有聯繫,就連她的表哥也在幾年前出國,至此,她的事情對於我來說就如一個謎,一場難了的心事。

2008年在美國的日子,在朋友的牽線下,我竟然和她的表哥重又取得聯繫。好幾次想要向她表哥打聽她的事情,都欲言又止,最後終於鼓足勇氣談起此事,卻發現她的表哥和我一樣,除了知道死訊,自殺原因和安葬之地一概都是謎。我以為事情就此能找到答案,誰料線索卻戛然而止。

三個多月前的一天,父親對我緩緩道出爺爺的死訊,也奇跡般帶來另一個消息。父親當日在殯儀館料理爺爺後事,巧遇一個打扮時髦的女人前來為女兒辦理立碑之事。事情的奇妙在於,女人忘記帶訂立墓碑的憑據,於是向工作人員解釋說「我是##的媽媽」,細心的父親在旁聽到,恍惚間覺得這名字很熟悉,遂記下她的墓碑約莫在某某園區的幾行幾號。

8月15日那天,我懷抱著緊張又惟恐失望的心情去墓園尋找。就在我和父親遍尋不著,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我瞥見了她的墓碑,在松園15行18號。她的名字,那么親切,她的照片,還是我記憶中小學時候的模樣,圓圓的臉,流露著拘謹的甜美。

那么多年以後,竟然因為各種奇妙的因緣際遇,我重又見到了她。那一刻我不再想知道她為甚麼離我們而去,我僅僅因為如此再見面而淚濕眼眶。

我也知道這就是緣分,冥冥中注定而未了的緣分,讓我在妳離開那么多年以後,都還能夠重新把妳找到。

—————————————————————————————–

昨夜,和朋友花了好幾個小時討論生死輪回與靈魂的事情。對於人世,我還有很多的不豁達,說白了,就是依然會天真率性地愛恨,一意孤行地生活。人世雖苦,還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我開始學著尊重自己的感覺和判斷。我相信上天會漸漸褪去我的冥頑和執著,使我終有一天明白,人世間所有的痛苦、遺恨和無奈,其實都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