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第二次寫Q先生的故事。若你還有一點印象,他是一個年過六十、煩人又可愛的歐吉桑,有個維繫了12年關係的情人,在台灣陰冷潮濕的冬天,她堅持每天凌晨五點爬起來做好早餐,讓Q先生吃飽出門上工,還說了一句讓他魂牽夢繞了一輩子的話––––「我不能讓我的男人餓著肚子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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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租車公司派遣司機是隨機的,其他司機,我從未重覆遇到三次以上,可是Q先生的車,我坐了不下十次──
有些人的故事,註定是要聽到底的。
Q先生是一個「市井又浪漫」的矛盾體──這邊唾沫橫飛地抱怨完,那邊就搬出浪跡天涯、風流倜儻的歷史(聽一個爺爺輩的人談論泡妞是什麼感覺)。
譬如有一次,他剛接到我,就故作神秘說,「借你的鼻子一用」。
他先讓我單獨上車,聞聞車內有沒有煙味。
我用力嗅嗅:「好像沒有」。
然後他坐進車再問,「那現在呢?」
我試著揣摩他想要肯定或否定的答案:「嗯…好像是有一點」。
「唉,我每次都特別小心,都是在車外面抽完再進來,從來沒有客人反映過。可是那天竟然有客人跟公司投訴我車裡有煙味……」
我心裡一涼,輸了。那天從市區到機場的路上,他一直忿忿不平唸着被公司罰款一千臺幣的事。
又譬如有一次,他花了二十分鐘教育我,小倆口要趁年輕多出去旅行。
「別相信那種賺夠了錢退休之後兩個人一起環遊世界的鬼話,到那個時候哪裡還有火花!火花是你們這個年紀才有的。去旅行難免會吵架,就是因為還有火花才吵架啊,吵一吵感情更好。我跟我老婆,從不吵架,我在客廳發火,她就躲到房間裡,她不高興,我躲到外面去。不吵架表面上很好,可是長久的夫妻,哪有不吵架的(第一次聽說他有老婆)……到最後就只剩下我自己一個人去旅行。前幾年我去了東歐、義大利……不懂當地語言,只拿著翻譯機,再講不通就用肢體語言……在義大利,有一次我坐了好久的車到山上,在懸崖邊的咖啡館看日落,好愜意呢!要走的時候,我問老闆娘怎麼下山,她比手畫腳花了好長時間才讓我明白那天的末班車已經開走了,她讓我留下來跟他們住在一起,第二天還請我吃早餐咧。雖然沒辦法溝通,但我還是免費住了一夜,還免費吃了一頓!」
再譬如有一次,他說起去日本打「柏青哥」(Pachinko)──
「我每年都去一趟日本,花十多天打柏青哥。我打得很不錯啦,雖然不是每天都贏,至少整個旅程下來,能把路上的花費贏回來,吃喝玩樂都靠它了……台灣很多人打柏青哥打得好,會被店家盯上。我有個朋友十多天守在同一家店,贏了好多,最後被老闆請去喝咖啡,勸他離開……我才不像他那麼傻,我沿著和歌山旁邊的火車線,一個一個站打過去,再一個一個站打回來……那邊有很多女人靠過來,日本女人都比較open啦……其實我是知道的,她們看中你的錢,誰喜歡你老頭子!我都說不要不要,你的錢,到了老婆口袋裡,還是你的錢,到了她們口袋裡,就是她們的錢了!」
他在前座眉飛色舞、雙手幾欲離開方向盤,我在後座一頭冷汗。
譬如還有一次,他講起兩個女兒(第一次聽說他還有女兒)。
「現在的女孩子,我也是不太懂。她們兩個三十幾歲,還沒結婚,唉,反正她們高興就好。我的小女兒,個性太強。我跟她說,女生自己在外面要獨立,在男人面前要裝傻,似懂非懂,似行非行,他不在的時候就行,他在的時候就不行。她不聽,對男朋友使喚來使喚去,偏偏她男朋友受得了她,可能是喜歡被虐待吧。」
譬如最近這一次。
「哎,你知道嗎,抽煙其實是一種習慣。對我來說,不算是上癮。有一次,我住院兩三個月沒抽,照樣可以過,差一點就戒掉了。但閒著的時候,手邊沒有事情可以做,只能拿起煙來抽一抽。抽一抽嘛,又變成了習慣。那時我開刀住院,有個護士老是盯著我。我偷偷跑出去抽煙,每次都被她沒收一包,回頭我又出去買了另外一包。我出院的時候,有人來拍我肩膀,那個護士拿著一個好大的塑料袋,裡面好幾十包煙呢。哈哈,你說我怎麼戒得掉!我問她,妳怎麼老是盯著我,怎麼我一走過就被妳發現。她說,你不要以為我們在病人房間裡忙,你從窗邊溜過去幾次我都看得見……那裡總共三個年輕的小護士,我知道她們都在注意我,嘿嘿……三十幾年前了。那時候還是長得不錯的嘛。男人如果有一米七五看起來就不錯了,我還一米七八呢……我住院的時候,晚上偷偷帶那個護士出去看電影。我問她,要不要去看電影,她眉頭都沒皺就說好,其餘兩個護士她來擺平。看完電影第二天,她叫我也要帶另外兩個護士去看電影,不然她們也會不高興。結果那陣子我就輪流帶三個小護士去看電影……她們跟我相處很好,我這個人,就是說說笑笑的嘛。我住的是長庚醫院12樓,每個人都哭喪著臉,只有我還成天嘻嘻哈哈,護士們都說我這裡是最快樂的房間。」
我不知道「長庚醫院12樓」是什麼概念,只覺得不尋常:「您因為什麼動手術啊?」
「癌症,舌頭這裡。」
我快要凝固了。
「我的舌頭割掉了一半呢,你聽得出來嗎?我好多捲舌音都發不出來了,現在說話能到這個程度,也是練了好久。剛剛手術完的時候,我媽都聽不懂我在講什麼。還有,我以前唱歌唱得很好很好,現在只剩下以前的三成功力了。動手術之前,我還專門去錄音,把自己會唱的歌全部唱一遍,足足錄了八卷……手術以後,每隔幾個月到醫院回診,還會見到那幾個護士。我算康復得不錯,她們也一直給我鼓勵,說如果過了五年沒有復發,就完全OK了。是啊,到現在都三十幾年了。」
「那時您幾歲啊?」
「大概32吧。唉呀,想想那幾個護士,一個一個都結婚了,小孩都已經N大了吧……說實在的,該走就走,不該走的就會回頭。要走就快快樂樂地走嘛。」
台北的冬天總是陰鬱灰沉的,那天也不例外。從飛機上下來,坐上Q先生的車,車裡的世界卻是明亮的。
長庚醫院12樓的故事,讓我更完全地懂得他,懂得那些「市井」又「浪漫」的交織都是合理的。
他還在嘻嘻哈哈,我有什麼資格難過。下車前我誠心誠意地說,「每次坐您的車都特別開心,真的。」
「我沒別的,說說笑笑最有本事,當年的小護士就是這樣差點被我追到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