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一年。又到了對xt爸爸媽媽來說異常敏感的日子。不忍心、但還是忍不住去看他們微博。
@xt3000baba:「2011.11.14.,這個我們都不會忘記的日子,似乎過去了很久,又似乎剛剛在昨天。兩年了,兩年了,真的希望,你只是出了一趟遠門…或者,希望我有穿越兩界的能力,去看望你一下,再回來繼續我人間的責任和使命。因為不能,所以,我們只能用我們所能的方式……」
@xt3000mm:「兩年,我似乎經歷無數劫。我多麼希望我能有超能力助你往生西方淨土;我多麼希望你只是出一趟遠門;我多麼希望我能用此生換回你,讓你實現人生宏遠……然而又唯恐我的舉心動念,影響你的前行……」
兩年來,他們的文字看起來一直理性和堅強。但讀著這些平靜流淌的字句,只覺得處處都是肝腸寸斷。
xt離開後,我注意到有個女生的微博帳號全是對xt的自囈,字字句句讓我心痛至死:
「我想你了,卻不能告訴你。」
「有沒有一通電話可以聯繫到你⋯⋯」
「每個人的一生,都有一些說不出的秘密,挽不回的遺憾,觸不到的夢想,忘不了的人。」
昨晚再次飛快翻看了一遍她的微博。我忽然發現,她到底是誰,她是不是xt的戀人,已不再重要。無論我們和xt的交集曾經是深是淺,如今都徒剩想念。
2.
那是2003年6月1日,我料不到會在兒童節參加人生第一場喪禮,更料不到竟是送別同齡人。那一年我十六歲,B也是十六七歲的模樣,初中同學。大火奪去他家四條人命。靈堂裡,他和二哥並排躺著,兩張年輕的臉僵硬發黑。我腦海不斷回閃著他略帶邪氣的笑、放學後尾隨喜歡的女生回家的畫面,在那一刻的萬籟俱寂裡,把我轟得頭皮發麻。
在場大多是兄弟倆的同學,大家都還年少,除了傷心,也會驚恐。大家都在黯自流淚,沒有人敢多說一句話。突然,一個女生用哭得發抖的聲音說,「他答應過把籃球送給我」。我抬頭看見那隻籃球,如今已成遺物安安靜靜躺在靈堂前。然後,大家開始哭出聲來,肆意的哭聲此起彼伏。
喪禮後每人得到一元錢紅包和一條嶄新白毛巾。大人們說是用來除晦,錢要花掉,毛巾洗身擦臉後要丟棄。掏出白毛巾洗臉的時候,突然有種奇怪的眩暈感──窗外陽光灼熱奔放,和我們剛剛面對的現實相去甚遠。
3.
2004年春天,傳來J自殺的消息,可我卯足了勁,還是哭不出來。中學以後J和我不在一所中學所以幾乎沒有見面,但小學年代,我曾和她有過好多年形影不離的時光。對於我這從小孤僻乖張的人,她曾多麼重要。
她母親傷心過度所以一直避世。整整五年,我們都不知道J安息何處。直到2009年父親為爺爺辦喪事時,在墓園巧遇J的母親。這是有生以來冥冥中最強烈的一次緣份感應。
4.
2004年冬天,衝刺高考那年,隔壁班一個男生在長跑測試中昏厥。同桌C的父親在負責搶救的醫院工作,那兩天我們無心上課,一直在跟C父親傳短信關心搶救進展。最終他還是扛不住,走了。
有一個畫面雖然沒有親眼目睹,但我一輩子都會記得。班主任說,老師們來到男生在農村的家,他的父親聽到死訊後吐了。吐出來的全是地瓜和稀飯。
5.
2010年10月21日,台灣蘇花公路上有輛載著珠海遊客的旅遊車被泥石流砸中落海。事發後一星期,父母來看我。飯桌上我隨口問了一句,裡面會不會有我們認識的人?
他們停了一下,說,「還真的有」。是Y和她母親。她也是我為數不多的童年玩伴,由於父親是同事,所以兩家人還曾一起旅行。
那時我在電視台工作。第二天回到公司,我瘋狂地翻找所有新聞視頻,在一段很模糊的、只有幾秒的海關監測錄像裡,認出了Y的身影。
做新聞的人,容易對災難性的事情變得麻木,如果死亡的數字不夠震撼,還不足以帶來興奮。編輯室裡常聽到諸如「才死這麼少人,怎麼上頭條」的抱怨。儘管麻木,儘管面對一大堆死亡有關的事件還要從數字上去衡量新聞價值和刺激程度,但萬萬沒想到,我竟報導過朋友的死訊。
那時有一位編輯,曾是前線記者,在2004年印尼海嘯親歷現場採訪目睹屍橫遍野後,決定退居後方。我欣賞她的決定,這不是不勇敢,不是沒有堅持,我覺得只是每個人對生命疼痛的敏感程度不一樣。
6.
第一次參加喪禮的事,我至今瞞著父母。儘管他們不迷信,但擔心他們多少還是覺得晦氣、不安,嫌我多管閒事。直到父親發現了J的安息之地還帶我去尋找。直到他陪我去給朋友L的母親掃墓。直到他和我氣喘吁吁爬上山頂的寺廟去看xt……我了解他心裡,其實和我一樣在乎。
後來我常常不自覺被一些與死亡有關的人和事吸引。譬如陪朋友去掃墓、去見證一隻貓的安樂死,和xt的爸媽吃團年飯,把年幼喪親或親人患絕症的朋友放在心裡更需要關懷的位置。曾經和朋友們暢想過,如果將來有錢有時間、或者一無所有到可以做一些不計較回報的事情的時候,我們可以做些什麼。我現在想的是,一,寫一本傳記記錄一個普通人的一生;二,哪怕只是簡單陪伴,也許我可以安慰這些失去摯愛的心靈。
7.
我時常想念這些年輕的朋友,每當想起其中一個,就會連帶想起其他幾個。我家裡的相冊,還留著我和Y為J慶祝生日的畫面,我不願開啟,因為那諷刺得就像「死神來了」,更因為她們的笑臉恐怕會讓我更加難過。只是當我想著他們永遠停留在16、18、22、24歲的生命,而自己還在茫茫人海中繼續滑行,滑向更多的未知,心裡竟然有點異樣的羡慕。
總有人說我悲觀,不知道以上這些,能不能構成其中部分解釋。每個人都有不同軌跡,在比一般人提早經歷將來也必經歷的事,我相信這是命運選擇讓我更早接近平靜。這是不是也算作一種豁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