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肉人生] 眾樂樂不如獨樂樂

在這個普遍以孤獨為恥的年代,我醉心於練習一個人的生活,與孤獨達成和解。不是刻意與世界作對,只是際遇給了我充裕的獨處時光。因此從香港搬到台北工作的那些年,我最愛琢磨的事情就是如何一人(尤其作為女生)坦然地在酒吧喝酒(并非為了豔遇)?

第一夜

起心動念的那個傍晚,散步來到東區的串場居酒屋,在外面徘徊一陣後推門而入:「一位,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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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員臉上閃過微妙的神緒,引我到洗手間通道旁邊的面壁小桌。我仍有幾分怯懦,覺得室內人多尷尬,於是指向戶外的吧檯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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縮在戶外吧檯一角,我心裡踏實了,點了梅酒加烤串,豎起耳朵聽旁邊三位客人的對話。

「最近經歷一件滿有主的恩典的事……」(此處省略20分鐘)
「哈利路亞讚美主。」
「是的,我們真的很感恩。」

聽到此處,不經意與吧檯內的店員小哥對視一眼,不知為何,我們都笑了。他轉身遞來一杯天空の月梅酒,「來,這是我招待的。」

先前的尷尬和緊張,一下消散了。

第二夜

推開咖啡店的門,再推開一堵牆,Ounce出現在眼前,一間模仿美國禁酒令時期speakeasy的隱藏式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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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客人不多,我獨佔吧檯一角。法國侍酒師很熱心,隔三岔五來搭話一下,生怕我無聊。可是,當時仍在第一杯cocktail的狀態,頭腦清醒,心懷尷尬,埋頭滑手機,避免眼神接觸,一副明明我自己好得很,誰也別來過度關心的模樣。

直至第二杯,心防卸開,和法國侍酒師聊起台北的酒吧。聽侍酒師談論其他酒吧,是我獨自在酒吧時最愛的事情——逐漸地,你會聽懂他們的秘密語言,發現他們心中共同的聖地,由此按圖索驥。

即將告別前,法國侍酒師遞給我這張字條,關於他在台北最愛的酒吧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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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夜

那日,在中正紀念堂附近閒逛,闖入一家平易近人的小酒吧喝完兩杯,時間仍早,我靈機一動,喜上心頭:何不趁微醉而不羞澀的狀態,去Alchemy朝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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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乘著酒意一路小跑往Alchemy,為自己的小聰明得意不已,還不忘在捷運站化妝室補了一抹口紅。

從地面的一家酒吧推門而入,通過狹長幽暗的樓梯,才抵達Alchemy。店裡已然坐滿了客人,於是他們把我引到全場正中央一張獨立的高腳圓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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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秒還在想,旁邊那些成群結伴來喝酒的人會怎麼看待我呢?下一秒,現場爵士樂團演奏開始了,我和近在眼前的樂隊靠得那麼近,彷彿站在演唱會的搖滾區,渾然忘我。兩旁的歡聲笑語和目光,都不再困擾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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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台灣那些年,一個人四處獵奇的瘋狂事做了不少,試圖以一己之力,破除「一個人就無法好好活著」的迷思。我還有著一套小小的理論:人生有太多需要獨處的可能性,一個能夠快樂獨行的人,總會比一個無法獨處、無法自行尋找快樂的人,多出一些快樂的可能吧?

歸根究底,只要不在乎,你就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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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肉人生] 詩朋酒侶 鍛煉身體

有些事,讓人想起另一件事;有些人,讓人想起另一個人——這實在稀鬆平常。而我還是第一次遇到,有個酒吧,會讓人想起另一個酒吧。

一個叫R&D Cocktail Lab,一個叫Ping Pong 129 Gintonería
一個在台北,一個在香港;
一個由法國人經營,一個由西班牙人創辦;
它們卻有如孿生姊妹——曾經有位攝影師跑遍了全世界,只為尋找長相驚人相似的陌生人,而我卻不費吹灰之力遇到了。

那夜拐進信義區漆黑靜謐的小巷,在清水混凝土牆邊徘徊,圍著牆上的神祕符號研究了好一陣,才鼓起勇氣推門進入R&D Cocktail Lab

有一種落差永遠令我著迷——外表幾近隱形,內在別有洞天。

在這裡,尋刺激的慾念又一次得到滿足。工業風的空間基底,突兀地矗立起一座粉紅大理石中式涼亭,很難不油然而生一醉方休的誓念。

另一邊的吧檯,背靠中藥櫃,上書「詩朋酒侶」,底下是法國侍酒師手執兩個搖酒器同時甩臂、肱二頭肌若隱若現這等令人血脈僨張的畫面。

這裡沒有酒單,你大可以選擇「一杯倒」,或是來點「若有所失的心情」……每到這種時候,我都滿心歡喜地等待友人給侍酒師出難題,然後慫恿別人挑戰刁鑽的口味,比如榴槤、人蔘、枸杞,或者酒精濃度90%+的生命之水。

於是在每個追酒的當下,我們問彼此的不是「下一杯喝什麼」,而是變成「下一杯來點什麼心情」。

而回想當初站在Ping Pong 129 Gintonería門外,和友人也擾攘了足有十分鐘之久。「乒乓城」招牌醞釀的是小學時代放學後消遣的記憶,卻絲毫不帶有一個酒吧應有的氣質。

推門而入,拾級而下,地窖空間保留著當年乒乓球練習場的裝潢,以及牆上奪目的橫匾「鍛鍊身體」。

放眼望去,大片外國人在此觥籌交錯,與中式裝潢形成饒有趣味的反差。酒吧之所以在外國人之間小有名氣,大約因為它曾出現在2015年一部名為Already Tomorrow in Hong Kong的小眾電影裡,是男女主角互生情愫的地方。

在台北和香港之間游弋的兩年間,我跟一個從六歲就相識的好友在這兩個酒吧裡,翻來覆去地聊人生。只是沒問完的問題很不少,還需要的答案已不多。我們要的無非是「且開懷,共詩朋酒侶歡宴」的一點點光景。你現在若去問他,他大概只會告訴你,「喔,他們家 (R&D Cocktail Lab) 的醉雞實在太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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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肉人生] 溫柔鄉

仍流連「後院」喝酒的時日,威士忌滷肉飯突然消失了。我不甘心,不時追問滷肉飯的下落,直到有人告訴我,做滷肉飯的廚師離職了。

從來沒有想過,一個餐廳的食物會跟隨它的廚師而消失。

那到底是一碗如何銷魂的滷肉飯呢——

肥瘦肉顆粒分明、米飯油亮清爽,還有肉鬆和經過威士忌浸漬的配菜畫龍點睛。

沒有了滷肉飯的「後院」,叫人失落,仿佛酒也連帶失色。又有一次,一陌生人無端跑來告訴我,要去一家叫做「溫柔鄉」的酒吧看看,老闆是兩個從「後院」出走的年輕人,他們一個是廚師,一個是侍酒師;有趣的是,他們曾在「後院」交換過崗位,下廚的學侍酒,侍酒的走進廚房學烹飪。

乍聽之下,「溫柔鄉」這名字太肉麻兮兮,有好一段時間,它如同隱密的都市傳說,常在耳邊流轉,一直無緣拜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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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我搬離台灣再重返,直到那夜凌晨下飛機直奔「溫柔鄉」,推開清淡素冷的水泥石門,進入另一個世界,看到久未謀面、頭髮鬍渣已蓄長的老闆Eddy,吃到那一碗魂牽夢繞的滷肉飯,喝到五味雜陳卻難以戒脫的泥煤味威士忌——立馬有種跌入溫柔鄉、混身雞皮疙瘩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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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右邊坐了在富錦街上十幾家神奇小店Fujin Tree系列的老闆,左邊則是三個美國人——一個從美國出口威士忌到台灣、一個在Las Vegas賣老虎機、還有一個慕名來亞洲找軟妹子發生一夜情。

Eddy瞄一眼來找一夜情的美國人,滿臉歉意:「我們這裡很少這樣……」

真是善解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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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鄉」的營業時間獨樹一幟,週日至週四晚上11點至凌晨6點,週五週六晚公休,顯然要把尋歡作樂的人拒於門外,只願好好招待夜歸人。那夜一開門營業,客人魚貫而入擠滿小店,Eddy沒有半點高興,愣愣地擠出一句:「好困擾喔……」

直到如今,每次見到Eddy,依舊想起第一次在「後院」酒酣飯飽之際,他親手剝了兩片飽滿香甜的柚子放在我們面前,「這是招待的,給你們解膩」——如此撫慰人心。

這樣撫慰人心的場面,在後來的「後院」再也沒有遇到。

Eddy:你為什麼不再喜歡「後院」了?
我:他們越來越油了。
Eddy:什麼是「油」?
我:說不清楚,可能就是不再真誠了吧……

Eddy眨眨眼,似懂非懂。真希望他永遠不會懂。因為所有讓我深深感動過的酒肉場所,無一例外是,好酒好肉不如好的人。

[酒肉人生] 後院 L’arrière-co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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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士忌雄性特徵太顯著,我雖好酒,卻極少主動接觸。不過一直風聞這家酒吧收藏超過四百種單一麥芽威士忌,老闆也來頭不小,據說是獲得蘇格蘭威士忌產業最高榮譽The Keepers of the Quaich終身會員的首位華人,此夜特來朝拜。調酒師說,香港是喝葡萄酒的天堂(免關稅),而台灣則是威士忌的天堂,除了本土能夠自產優質威士忌,也是全球第二大進口單一麥芽威士忌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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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身其中眼花繚亂,最終由調酒師推薦一款來自台灣南投和另一款泥煤味極重的蘇格蘭威士忌。配上加入酒渍配菜的滷肉飯(天哪,比傳說中台北最好吃的滷肉飯要好太多了),胃裡的火燒感,瞬間被肉食和澱粉安慰,我好像忽然之間更能體會烈酒的美好了。

[酒肉人生] 味の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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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別地獄谷附近有家低調的拉麵店,每日只營業7小時:中午12:00-14:00和晚上21:00-02:00。店裡還有個奇怪規矩:最普通一碗地獄拉麵,850日圓;每加一小勺辣椒粉叫做一個「丁目」,50日圓;若挑戰10丁目以上並吃完,老闆會把你的大名貼於牆上。據說,名字掛在牆上最當眼位置的大哥,自掏腰包3850日圓吃了一碗加60勺辣椒粉的地獄拉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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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獄的中心吃過地獄拉麵,未算最高潮。兩年前晚冬初春的深夜,從這家店果腹後踏進寒風,甫抬頭,咦,這是下雪嗎?第一次看見飄雪從天而降,幾乎無法置信。疾步返回酒店,跳進凌晨一點無人的露天風呂,雪片開始紛飛。

這大概是,才見地獄,又上天堂。

[酒肉人生] 風林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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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去風林火山,就覺得沒有辦法不再來。

結果一年內去了七次,跟店裡的人混得面熟。每次進門,他們習慣用略帶誇張的口吻說,「怎麼又是你?!」

但凡有朋自遠方來,都盡量帶他們去一次,它是我認為在台北最有意思的事情之一:即使不去坐坐轉街串巷的indie咖啡店,也必須在風林火山醉聊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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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坐下,梅酒先來一杯,再慢慢研究菜單。老闆娘親釀的梅酒,輕爽酸甜,是瓶裝日本梅酒無法媲美的口感。很容易令人貪杯,每回去至少喝夠兩杯。店鋪右邊的靠牆處,擺滿了一桶一桶醞釀中的梅酒,它們至少經歷一輪春夏秋冬,才呈上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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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娘咪咪姐是一個別具日本風韻的老婦人,每天一絲不苟戴著日式紅色頭繩和塗著鮮紅色唇膏,熱情卻不失儒雅。老闆CC哥不常出現,偶爾在的時候,都忙著陪熟客聊天。店裡的人帶著別具一格的亂掰的幽默感,大概是從CC哥那裡遺傳下來。

店裡的少東是把這種亂掰幽默感發揮得最淋漓盡致的人,他對新來的客人總是用那句說到爛的開場白:「我叫Safe,可是晚點再喝兩杯就不是很safe了,我們這裡過了十二點就是酒店」(在台灣,住宿的地方叫「飯店」,「酒店」大多指色情場所)。

據說老闆當年舉家從日本回來以後,開了這家店,至今二十多年,店中眾人圍坐的碳烤爐,也是罕有的正宗做派。它開在林森北路附近(林森北路是台北的高級色情場所地標),周圍也是日本人聚居的地段,幾乎每夜都有日本客人光顧,即使聽不懂現場的喧鬧仍沉醉其中,也許它真的會讓他們產生回到原鄉的既視感。

第一次跟台灣朋友來這裡,友人輕輕點了幾個下酒菜,我還擔心吃不飽。那夜幾輪觥籌交錯後,才領悟酒和微醺之後的暢談才是重點,食物不過是場鋪墊。

當然,還是有些下酒菜令人鍾情不已。儘管常遭人嘲笑,我仍每次必點一盤再普通不過的高粱香腸,夾著蒜瓣一起下酒。後來還發現驚為天人的「明太子山藥」––––明太子和山藥分別看起來都無法刺激食慾,可加入起司再碳烤以後,嗯,感動到不能言語。

後來我才知道,最好吃的東西原來最難做。那次店裡的小哥Kenny跑過來作半怒狀:「是誰點的山藥明太子喔?你知不知道這道菜是我一個人負責的,要站在炭爐前盯二十分鐘啊!趕快取消啦~」

我嘻嘻笑說,「等下再追加一盤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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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風林火山,如果沒看過「特備節目」,不能算來過。所謂特備,是在客人足夠多的夜晚,抓現場生日的人或初次來的客人上台,喝下三杯58度的金門高粱,且慢,第三杯高粱要倒入一大杯啤酒混喝。台下客人拿著鈴鼓敲鑼打鼓唱生日歌看熱鬧,店家也拿出高粱酒免費招待。哪怕語言不通,也很難不被這種氣氛感染。有次敲鑼打鼓之際,一直靜靜坐在旁邊的美國人說,他已經趁出差的機會來過十多次了,樂此不疲。

在這裡,梅酒和高粱輪番上陣,酒量不能弱。我唯一一次被叫上台,兩杯高粱才下肚,準備拿起第三杯高粱混啤酒時,旁邊的壯漢已經在趴在我腳邊長吐不起,他第二天還要帶家人環島呢。

在居酒屋當然免不了遇到一些神奇而可愛的人,例如有次坐隔壁約莫四十多歲的台灣女人,從一開始打聽我們點了什麼酒,到後來開始聊天,發展到一直拼命給我們夾菜,互換名片,加了LINE,一起調戲店裡的小哥,直到最後目送她和情人離去,簡直是深夜食堂標準戲碼的復刻版。

酒不能喝到爛醉,也不能不到位,而錯過了難得放心說話的機會。酒肉人生,就是要地點、食物、酒、還有人都剛剛好,才有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