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生活家] 懲罰

“Your punishment…is to be you. To have to live with yourself.”

四年前,在戲院被Holy Motors這一幕驚煞。隱約記得中文字幕是——

「你的個性就是對你最大的懲罰」。

當時我直白地理解為,負面屬性皆是對人的懲罰:難相處所以被孤立,貪圖所以永不滿足,執著所以活得太累。

有日我驚覺,善良、能力、理性⋯⋯你所有的正面屬性,才是對你最大的懲罰:善良人受惡人欺壓,能者被豬隊友拖累,明者無法跟野蠻人講理。換個好聽的說法,你的正面屬性才是對你最大的考驗。

如此一來,正負兩極模糊了界線,成為毋需過度探究的渾沌。終究還是英文台詞比較貼切——

「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對你最大的懲罰」。

[孤獨生活家] 在台灣

關於在台灣的二十個月——

1.我大概窮盡了一生運氣,才能遇到這麼多好人和有趣的人。

2.遇到足夠多有趣的人和事以後,不再輕易大驚小怪,不再習慣於理所當然。

3.因此,你需要更好的理由來重拾曾經以為理所當然的一切,就像The Big Blue裡熱愛潛水的主角所想的那樣:「到了海底深處才是最困難的,因為我需要一個好的理由讓我回到水面上。」

4.有時候,回到水面上比留在深海需要更大勇氣,你害怕的事情全都會發生,也因為如此,你反而不必害怕了。

[孤獨生活家] 幸好還有世界之大可以貪戀

過去一年,尋思和經歷了幾件事:

1.在台灣生活轉眼超過一年,回想當初離開香港,對那片土地、另一半家當無法割捨,驚覺如今生活一樣安好。

2.專注練習一個人的生活,與孤獨達成和解——即使不缺乏伴侶,孤獨還是可能以其他面目呈現,同床異夢、曲高和寡、眾叛親離、老無可依,說穿了都是孤獨。如果能夠把獨活像生存技能一般練習純熟,應該會免於許多根本的恐懼吧。

3.與陌生人、熟悉人、熟悉的陌生人聊天,把聽故事當作經歷人生的方式。與十數位多年未見、若在香港根本沒有衝動相約的朋友再遇,在散漫的街頭巷尾或居酒屋把酒交換心事,全賴台灣這片福地。

4.用簡單粗糙的方式獨自旅行,走很長的路,搭不急不躁的公共交通,睡一個人的房間陌生的床,讓內心彈性持續生長,遇見等待你遇見的人和事。人生愁煩,幸好還有世界之大可以貪戀。

[孤獨生活家] 擺渡

2014年是艱難的,也讓我完整。幾度低潮,開始嘗試用原始簡單的方式擺渡自己:讀書、跑步、烹飪。過去面對艱難的方式比較消極或激烈,不是躲藏起來難過,就是任性地做事、出走。可難過是發洩不掉的,你只能熬到盡頭,或試著與之和融共處。讀書、跑步、烹飪這類平凡的事,正好是那種做的時候感覺不是為了什麼、但一直累積起來好像又會帶來一些什麼改變的事。這一年開始接觸禪修的書,讀了不少,說來說去,禪修不止於打坐冥想,讀書、跑步、烹飪只要足夠恆常並專注,亦即修行。專注的瞬間,和永恆沒有分別。

在這一年末梢,做了一個不容易的決定,折騰半死搬到另一個城市,然後反覆在頻繁飛行奔忙和巨大壓力之間陷入迷失:這一切是為了什麼?盡頭在哪?

大部份時候答案都是不存在的,你只能問,只能一直求索。一直求索也是答案的一種。有兩位朋友的話,每當洩氣時就會拿出來默念於心。一個她說,「我覺得決定你幸不幸福成不成功的,不一定是你做了什麼決定,更重要的還是你是什麼樣的人」;另一個她說,「往往正確的選擇心裡都會難受的。因為這是獲得最大成長的邊緣線」。

就像有的人,只要生活安好,世界就完整了;對於另一些人,不斷折騰自己,世界才能完整。我則是在半推半就的折騰中,不斷渴望著簡單安穩的生活;也許只有對於活在折騰中的人,簡單安穩的生活才成為美好的仰望。

然而這一年,有些人有些愛,也一直作為強大的支撐,就如同那些簡單恆常的存在。

遷徙之時,一再端詳香港這座生活十年的城市。愈發覺得它有一種感覺無可取代,不知是都市感、多元感還是安全感,反正眷戀是非常確實的。曾經它之於我也是異鄉,現在更像是家了。處處是異鄉,卻不能處處為家。家是無論去了哪裡都還想要回去的地方。

唯願2015,會有更多簡單恆常的事,讓變幻的生活保持平衡。

[孤獨生活家] 向西

我並非不懂道理,但仍然要這樣報復性地離去。十幾年的塵世都不足以換一絲憐憫,我的自負裡面全是脆弱。處處尖刻卻又不能言語,然後在每一次明知的過犯後決心悔改。什麽大悲哀、大歡喜,將向黑暗裡仿徨於無地;那些沉默的充實、開口即將感到的空虛,全是魯迅給的刺痛。我只不過需要一輛向西的列車而已,怎麽會是遙不可及甚至把整個世界掏空的事情呢?

車向西。從燈紅酒綠中來,遠遠地去。只是知道它在向西,無需過問它的終點。我在意外中誕生,活在人世卻從未尋找過句點。窗外顏色在變,一黑一白顛倒著早已經迷亂的事實。這是一輛古樸的殘破列車,它那樣內斂又笨拙的行駛讓人錯誤地嗅出一種通往世界盡頭的安逸。它一直都在走一段長的路,比我還要固執百倍。

我知道西邊一定有一座山能讓我依靠,並且幻想在路上開滿罌粟,刺目地飄搖。我只不過選擇一段路程,連終點都未知,一無掛慮地聽車輪碾過路途,踏破西邊的千年寂寥。自我初生的哭喊開始,就有人指指點點地說著預言,留下精致鋪陳的道路,將我引向未知的末日。那些千辛萬苦的過程,難道只為了一個他日宣告破滅的方碑嗎?我向著窗外痛哭,哭一棵大樹,斜斜地倒向西邊,倚在巨大的岩石上,在一個不變的地點,完成一生的距離。

若干日,若干次黑白顛倒,看過萬哩的風景,一段長長的距離被拋在身後,我不知道這曾經的過程究竟浮在虛實之間的何處,它見證的是窮盡我一生最孤獨、最幼稚可笑的渴求嗎?

沾滿了風塵的殘破列車終於停住。蕭瑟的月台上我撥通電話。

你在哪裡?

我在西邊。

對方一陣驚恐,隨後又一陣安慰的嘆息。我突然覺得不能忍受一段日日夜夜用許多車輪完成的漫長距離被一根渺小的電話線用數秒穿越。於是我決絕地掛掉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