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大] 城嗜

(寫於2004年秋天)

你站在廣州街頭,會有種被強力吸入的錯覺,又或者是另一種極端,就是無所適從。其實兩種情況都可以理解為,你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你在街頭比一些人看起來更平淡樸實,卻又比一些人更精致時尚——但極易察覺,你並不屬於這座城市。你於是默化成新的角色,得以旁觀或觸摸這座城市的脈動。而在廣州,大部份人都不屑於去理會一些陌生的目光。

我從一座安逸的小城市裡來,在廣州過了一段簡單的日子,得以閒暇地觀望周圍,沈釀一些偶遇的想法。那些日子裡思維是無比的縱容,徹底地懷著美好憧憬而不顧面臨的深淵,竟使我覺得文字也顯出一絲慵懶,全無慣常的精致和抽象。

小的時候對廣州有些抗拒——髒,而且博雜。人還小,心也太小,裝不下這一切。結果每次高興地去,卻似逃著回來。人的改變竟可以這樣明顯,我如今,是渴望一切了,連長相特別的巴士司機,也要被我深深刻下記憶。這些市井裡的人物,勾起了我的全部興致。

涉足的城市裡面,曾經真正使我懷念的,大約只有香港。在人們眼裡我大概是個遁世且興趣奇異的人,於是乎我對香港的鐘愛也難得理解。偏偏卻是那些世俗的、西化的、燈紅酒綠的事物不停地鑽進我的心隙,無所謂喜不喜愛,而只是沈迷於,一座城市的複雜與包容。我常提醒自己不要自以為是地對某些事物嗤之以鼻而拒絕它們的存在——不論醜惡、艱澀或絕望。譬如紅燈區。我還是天真地以為沒有紅燈區的城市就不能確鑿地稱之為大都市。城市的職責是一種有原則的包容,而不是拒絕世俗的清高。又譬如弱勢群體。只有在城市的環境中,這種生存的對比才會如墨水滲透般地彰顯,直至有種敲動人心的強度——但前提是,你必須是個有心而且敏銳的人,這一切才會落入你眼中而不致流失。其實廣州是各種人的樂土,強勢者有強勢者的生活(這對於我們是陌生的),而通常情況下瀟灑的卻是中產階級,他們自得其樂,無所顧忌和在乎——在這一點上,廣州和香港非常的相像。強者和弱者在大部份時候相安無事,這裡沒有什麽階層之間的紛爭,似乎所有人,都很習慣這一切。你可以無時無刻地浸受他們的做事的方式和快樂,像喝早茶、讀報紙、趕巴士之類的,它們竟使人生出一種平和的心境來,仿佛你也融入他們的節奏和步履之中。

斜靠在椅背上,在幾度輕睡中察覺到汽車正在入城。入廣州城的路上,路兩邊的事物,灰暗陳舊的樣子給人以懨懨的不舒適感。離市區再近一點,新舊建築開始交雜,新建的高樓在一群低矮平房之間不顧一切地拔地而起,撕開所有的陳腐和沈悶。這樣的景象總是叫人感到訝異,但又易於理解:廣州就是這樣一座城市,它有完全足夠的歷史積澱在繁忙的生活和工作方式中顯出一絲悠悠的古舊。人們總是批評廣州的環境質量,而對於這些,我極少在乎。沒有到一定的年紀,你總覺得有不盡的渴望和好奇,以至於很容易將生活中的瑣碎忽略。

在宿舍昏暗而長的走廊上,一灑陽光被分割成不規則的形狀鋪印於地面,在酷熱之中顯得清冷而落寞。我沒有進屋去,斜靠在走廊墻壁上,輕輕打量這場景。從我站的角度望出窗外,完全不見我在清晨喜歡觀察的小巷,眼裡只有一群古舊的屋角,還有一塊廣州的天空。其實我還是看得清它的藍色。廣州的空氣真有那麽差麽,我想。我與廣州的告別,竟是從告別這片陽光開始——可我之前從未注意到它。

在告別的場景面前,你很容易陷入對許多事物的情感。

大家都在收拾行李,只有這個時候,屋內的灰塵全都翻騰起來,在陽光下清晰可見,嚇得你不敢呼吸。大家心裡都清楚,和廣州的告別,意味著和一段日子的告別,也意味著和許許多多日子的告別。未來一年,以及未來一年後我們會有什麽樣的著落,全然無解。

在廣州的每個日子都以相似的方式開始。我第一個爬起來,察覺空調的冷風直吹在自己身上,而另一側,陽光卻可以把我的右邊臂膀和臉曬得發燙。端上大杯的清水,我站在二樓的陽臺上,讓目光垂落在陽臺下面的小巷裡——離他們是那麽的近,可以向他們問聲早安。大致是清晨六點半時分,天已大亮,幾個上班的人穿過小巷,匆匆地,耳朵裡塞著音樂,嘴巴裡塞著早餐。小士多的老板撐開門面,費力地把幾個裝雪糕的冰櫃推到店門外,張開色彩褪散的太陽傘,忙碌得顛顛簸簸。賣早餐的小店裡,一口生銹的大鍋裡熱氣蒸騰,睡眼惺忪的老板娘招呼著客人。我們從不敢光顧那種小店,像是害怕玷污了自己的腸胃。八點鐘時分,陽光已經曬得透熱,房間裡的空調悠悠地閉上了呼著寒氣的闊嘴。我對此並沒有什麽厭惡,畢竟我戀棧陽光而厭倦陰霾。宿舍裡的一群人這時才紛紛伸出昏睡的頭,推開層疊的被子,連滾帶爬地下床洗漱。我總是有些惋惜,她們沒能看看城市的清晨。

為了參加一個短期的課程,我們得以享有這樣一段在廣州逗留的輕松日子。八點三十分是上課時間。在那之前,我們常在一家快餐店享用早餐。一個年輕的白領朝氣蓬勃地衝進來,口裡輕輕吐著單詞(他大概跟我們在同一處學習),有著旁若無人的輕松和悠然,等待著他的炒麵。於是乎,我竟被他的投入感染了,仿佛置身於整座城市的衝動之中。城市的早晨便在輕搖滾的節奏中雀躍起來。其余的大都是年齡相仿的學生——在另外一座城市裡看著屬於它的年輕人,總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仿佛可以感知這座城市的趨勢。他們有著各自的味道,以致於難以給一個總體的評價。許多人習慣於認為某某地方的人如何如何,如何如何的人就是某某地方的人,未免太低俗了——任何人都以應有的角色而存在,無論善惡美醜。大概上帝原本的旨意就是這樣,不然在一個完美的世界裡,上帝便無處施展他的大能。我發覺自己一直做錯著一件事情,就是在有意無意中用自己的標準去評價他人,它導致我看許多人的時候都不能稱心如意。而事實上人們都在以自己的準則行事,他們對自己大概都是稱心如意的。我該更多地體恤他人的標準,這樣便可免去許多勞累。如果人的生活方式可以如同在異地遊城一樣,面對著不同的人,你都只是心存好奇和尊重,而不會有平日生活裡和周遭的人的糾纏和紛擾,那該是多麽愜意。只是,那只是「如果」。你終究會從夢想中跌至現實,然後陷於種種的殘酷。你和現實的關係就如同一隻青蛙呆在一口有光滑井壁的深井裡,拼命跳到某個高度,最終只會有同一種下場——而且摔痛的程度還取決於你跳躍的高度。

略去上課的時間。

在這五個小時裡面,我與外面的城市隔絕。只有在午餐時分,才會在人流車流臃腫的街邊擠入買盒飯的人群中。它讓你覺得在一座真正的城市裡,一切賺錢的方式都是那麽的流暢自如,而你的錢無可避免地落入他們囊中。我們畢竟只是過客,一切的新鮮好奇還維持著我們的興致和精力。而真正生活在此處的人,按部就班的方式已經溶於血液之中。你會感嘆他們忙碌又淡定,匆匆而井然,特別是他們很少以一種輕浮而不尊重的眼光去瀏覽周圍的人,似乎只有屬於自己的世界。在地鐵裡,當大家都靜默時,我常忍不住想要用目光從別人的臉上去揣摩他們的心境,卻總是被那種獨我的神情給刺回來——別像個鄉下人似的到處張望或者盯著別人,這是一個廣州人教給我的道理。

真正屬於我和這座城市共享的時分從每個下午蔓延到夜晚。我可以和它有肌膚之親,從每一方五官到每一寸肌膚。在我的印象中,我從未得以像現在一樣將雙手拖在褲袋裡,不打招呼就出門去了。花了二十分鐘,從密集殘舊的建築之間一直踱到大馬路上,而身後中山大學就隱秘在濃郁的綠蔭之間,古色古香中透漏著南方城市特有的靈動。我轉身推門遊進一間書店——雅致深邃的那種,這是我在廣州的日子裡的第三次光臨。然而只有此刻,我才得以獨享它的韻味,特別是那一列哲學書籍所散發的氣質,像是有著家中茶余飯後有所期待的那種舒心。我反感給廣州以「文化沙漠」的貶喻。文化的廣度絕不僅在於有多少歷史陳跡、多少書香院道以及多少文人墨客——以此為「文化」的文化反而愈加狹隘而喪失了應有的大氣。廣州城裡,小資是文化,娛樂是文化,飲食是文化,生活是文化,人的性格也是一種文化,它們很博雜,卻處處流露著廣州的風味。就像我身處的這間書店,我們並不能用它來證明廣州「很有文化」,但它的存在,已是真切的反映——因為還會有人像我一樣,在寧靜的空調和風裡沈醉於書本的紙香。你可以看得出來,廣州竭盡了它的胸懷包容著一切高雅或通俗,主流或邊緣。越是物欲橫流的地方,人的天地越開闊,人的成色越複雜,人的創造越豐富,人的激情越膨脹:其實廣州就是一個有物質的精彩而文化也不甘寂寞的地方。

回顧中發現,在廣州的日子裡,我總是重複去某些地方,那使我有了與它們增進感情的機會。而且每一次去,都鋪陳了另外一種記憶。例如北京路,我走了兩次。我曾經以為自己會厭倦那種地方,卻又忍不住去一睹究竟,畢竟我頗想看看裡面的人們。第一回去,便打破了我原先對於北京路的假想。它比想象中更開闊乾淨;人多,卻大都體面,沒有鬧市裡的嘈雜髒亂。我匆匆地從街的一端走馬觀花到另一端——沿街是消費購物的店鋪,燈火通亮,精致誘人——我倒回來,在樹邊的椅子上歇下,欣賞人來人往。這於我已是最好的節目了。

次日結伴去了狀元坊(那裡賣一些屬於年輕人的東西)。我聞風而去,落荒而逃,大概自己對於那些東西有些淡漠。在人潮湧動之中,我竭盡全力避免摩擦,最終還是不免與人屢屢碰撞。不過同樣有意思的,還是裡面的年輕人,我看著他們的狀態,很親近,又很隔膜的樣子。

第二次踏上北京路的時候,蛻去了狀元坊的塵囂,覺得那裡是那麽的典雅舒適。和朋友吃了一路,發現城市裡竟還有這樣寫意的方式,不由得欣喜激動,而我安逸的小城市裡卻鮮有這份情趣。

乘地鐵回去。稍微晚了一些,地鐵裡有幾分冷清。車上的人有了倦意,都彼此無言。出站之後鑽上巴士,搖搖晃晃中我不敢去看車裡的人,只好把目光投向窗外,夜色中整座城市也迷迷糊糊地搖晃起來。

尤其曲折的是,我們竟然錯過了該下車的站,只好在下車後一路小跑折返。那一夜,我們在宿舍對面別致的小店裡喝了一些青島。全是乖孩子,大家正襟危坐,慢慢地品飲——這樣的方式保證了每一個人的清醒。小店裡的電視播著粵語片,空氣裡還有揚州炒飯的香味,整間店裡只剩下我們幾個孩子。當我們從小店出來的時候,夜空意欲柔和地貼近我們。我們卻必須低頭去看腳下泥濘的路,惟恐踏入坑窪之中而踩碎泥水裡倒映的城市的天空。

一抬頭,天空裡的潮氣浸得你滿是睡意。

回到宿舍,幾個人靠在沙發上,趁著酒興說了一些話。自己仿佛有說不盡的感想,嘮嘮叨叨不著邊際。他們有的在聽,偶爾回應兩句,直到有一刻我發現他們都沈默的時候,我也沈默了。那天晚上,罕有地,我在沈睡中把被子翻到床下,空調的冷風冰凍了全身。那是我們在廣州的最後一夜。我昏昏睡去。再次醒來的時候,已是大片陽光。

向一座城市告別並非一件難事,你完全可以很決絕。那個即將離去的上午,我們都試著以一種能夠真實地載入記憶的方式再去看這城市一眼。可是我,竟有種孤傲和不忍。如果一年之後可以再回來,這一切已是物非人非,又有什麽難以痛下決心割舍的呢?

後來誰都清楚,我們不捨那座城市,是因為那段日子,不捨那段日子,亦是因為那座城市。歸根到底要感謝我們所擁有的一陣遊蕩的閒情。我們用一些值得記念的方式來浸透這座城市,使之成為我們持續亙久的生活流程上的一道缺口。在缺口處,我們在歡喜中失落,在迷惘中掙扎著握住希望,而這一切統統獻給了廣州城。城市是一個提供成長的營養的地方,又同時儲蓄了你的情感——英國的一個研究關注了日記是否有助於人們忘卻痛苦。事實上可能是,由於日記的存在,人們的痛苦反而成為確鑿的印記,而對於日記的重溫只會給沈重的記憶添上更悲愴的一筆。城市似乎也有著日記一般的功效,它使得一切都存在得難以磨滅。每到過一座城市,記憶和情感的內存便會消耗一些,有些終究因無法刪除而終生伴隨。當你需要提取它的時候,種種喜樂悲傷便傾瀉而出,奇怪的是,它們總是以城市背景,如同舞臺劇中的音效和場景。這也使我終於明白自己曾經為那些城市灑落的淚滴,原來只是付諸舞臺劇中的情節,而城市作為背景卻始終在印象中輾轉回旋。你忘不了它,尤其在記憶疲憊的時候,城市的生活便難再清晰。但你總會記得,並重複著、回想著城市的名字。它就是一種物化的寄托。

身處某些城市,你可能輕易地就顯出自身的淺薄。在那些日子裡,我收斂了狂妄,懷著敬畏和虔誠,守望城市的處處細節,直至意識到自己的無限渺小。我拒絕縮作一團,而是堅持自己的追尋,沿著城市的道路奔跑,和著城市的節奏呼吸,跟著城市的脈搏跳轉。卻還是在終結的時候驀然發現,我與這座城市,都不屬於彼此。

人三兩個散去了。在舒適的小車上,我們最後一次遊城。惶惑不安,也許是因為一段結束,和另一段開始。

天色一直昏暗下去,小車漸漸駛入自己安逸的小城市,我的心驟然失重。

[世界之大] 生為一艘船

人們問,你為什麼愛一個人旅行且感到自在?我無法解釋,甚至為此感到窘迫——對於一個人來說自然而然的事情,解釋起來只能是:為什麼不?

從小,父母親不允許我成為一個尋求注意力(attention seeking)的人。哭得昏天暗地也得不到回應,成績好到不能再好也要低調做人,久而久之,自娛自樂變得格外重要,構築自己的小世界,建立自己的價值體系,直到不太需要外部世界來取悅自己,自己就成了一台永動機。

習慣了一個人生活,一個人旅行也不是難事,旅行不過是生活的外延。問題在於,旅途豐盈,而生活太單薄了,我不得不經常旅行,以對衝生活的無聊。家族裡也有這樣的人,他是我大伯,他比我瘋狂一百倍,他徒步穿越羅布泊,他走遍阿里和可可西里無人區,他每年往返非洲大陸,他在巴布新幾內亞親近食人族,他在北極和南極來來回回許多次,他比我年長三十好幾歲。我說,我可以跟您去南極嗎?他說,你別跟我,我幫你訂船票,你自己去,最好坐小的船,趁年輕還頂得住顛簸嘔吐。我們一輩子說過的話少得可憐,他是我今生最重要的偶像,親眼實見的偶像,這偶像只在我童年去廣州治病的時候抱過我上下八層樓,後來就去了浪跡天涯。於是我在家人面前有了堂皇的理由:「你看看大伯」。家族裡只要先有一個瘋子,第二個就不足為奇了。

祖輩父輩一生奔波四處遷徙,別離與孤獨稀鬆平常。若說家族命帶驛馬,我這種四處旅行吃的短暫的苦,簡直稱不上苦。有時我甚至懷疑,家族的字典裡沒有孤獨,他們生怕你不能適應孤獨,他們生怕妳既然生為一艘船,卻不能以自己為船錨,要如何在海上停泊,如何靠岸?

家族的這種習性,美麗又殘忍。他們說愛妳,又把妳推向懸崖,又容妳潛入深海。這些年,我很少跟父母親交代我去了哪裡,他們也習慣了在對話開頭先試探:妳此刻在哪裡?只有這時,我才覺得他們真的懂我,如海一樣包容。

[世界之大] 你和這個世界之間的隱秘情事

當初開始一個人瘋狂旅行,是為了瞭解另一個人為什麼那麼喜歡一個人旅行;到後來當自己也愛上一個人旅行,就真的變成了一個人。

對旅途中異樣的目光、格外的關心,練成刀槍不入;還需一邊放開心懷、一邊提防壞人;平日勤加操持體格,應對上山下海、徒步沙漠高原。一個人旅行久了,嫻熟生巧,變著各種花式跟自己玩,算是異常能吃苦,又非常曉得尋找享樂趣味。有時甚至覺得,世界上沒有誰能比自己更使自己感到快樂(這實在太危險了)。膽子不算大,壞點子卻很多,大約可以分為兩類:在想像不到的地方以想像不到的方式喝酒;一個人去不該一個人去的地方旅行。

一個人在第三世界旅行,別人看起來驚奇,自己經歷多了也就無奇, 我心裡開始犯賤,覺得挑戰一個人前去蜜月和家庭度假勝地馬爾代夫,也是一種生命的野趣。面朝大海,有酒有書,就有溫暖,就有打發時間的載具,就有時間漫無邊際想事情。

我對於孤獨的大部份痛恨來自於旅行,對於生命的大部份熱愛也來自於旅行。世間的的確確有許多感動,當你一個人的時候才會顯現,作為你和這個世界之間的隱秘情事。

[世界之大] 我一個人住,一個人旅行

在吳哥的一日遊小團,我和一個七十多歲的美國大叔是團裡僅有的成員。

他一開始不苟言笑,嚮導出於好奇問他為什麼獨自旅行,他用彷彿已經回答過這個問題一百次的神態說,「我一個人住,一個人旅行」,言外之意是,這有什麼問題嗎?

美國大叔轉而問我,「你也是一個人旅行?我以為亞洲人都喜歡成群結隊。」我說,「我習慣獨行,興之所至就在當地找個嚮導,其餘時間隨心所欲。」他這才稍稍露出笑,「沒錯,不需要迎合別人,不需要說廢話。」

這好像使我們對彼此多出一點好感。他曾在中國生活九年,在中國走過的地方比我多。他說,柬埔寨之行的下一站是上海,約了朋友在最想念的川菜館。說到吃,他摸摸自己的光頭,咂巴著嘴笑起來。

我跟大叔滿有默契,一路上避開人群、不拖泥帶水;嚮導恨不得帶我們走完每個細枝末節,我和大叔卻一副沒有什麼地方是必須抵達、沒有什麼事情是必須完成的樣子,一路上甚至沒有要求幫忙拍一張人像。

到了Ta Phrom,嚮導出於自己沒有盡責的歉意,再三要幫我拍照。

「真的不需要,我旅行的習慣是儘量不拍人像和自拍。」
「妳真奇怪,其他中國女人總是抓著我不停拍照,左右各來幾張……」

大叔出來緩頰:「她不是這樣的人,不要勉強。好好的風景,為什麼非要把自己放在裡面?你知道嗎,我們只在一大群人喝著啤酒的時候自拍……」

聽到這番話,話裡還有酒,我高興壞了,和大叔笑作一團。

「唉,我現在只想往泳池邊一趟,」大叔反覆擦著光頭上的汗珠,「喝上三五杯冰啤酒……」

[世界之大] 你抽的菸

去40冰川的時候,一同拼車的北京小哥左手捻著藏佛珠、右手點著菸,盯著手機看實時海拔高度。他話少得可憐,卻幫我們一個一個連拖帶拽地爬上了海拔5300米的冰川。

走出冰川時,我們元氣耗盡,十步一停,坐下就不願再起來。停頓的當口,他刷刷幾步衝上一個冰山混雜泥石的小尖坡,在上面久久地抽了一根菸。

天藍得可怕,雲朵、冰川、泥水、思緒無聲流動,不曉得他在那個高點看到什麼,想些什麼。

「啊,好陡,怎麼下來?!」上山容易下山難,我們笑壞了。

從荒野一路波折回到拉薩,我們匆匆告別,他隔天啟程去了岡仁波齊。還記得他說,別問我轉山什麼感受,經過兩天一夜的徒步,下半身都不是自己的了。

他隨後又到了古格王朝和珠峰,在西藏待了一個月。

「你假期真長。」

「我是辭職來的,一遇西藏誤終生啊。」

「最遺憾沒有在冰川上向你借根菸,不曉得在與世隔絕的絕境抽菸是什麼感受?」

「下回告訴你,這種事沒有酒怎麼講?」

[世界之大] 峇里島靜修 之 修不得

從峇里靜修歸來,常遇到人們問,你有什麼透徹的領悟、煥然一新的感覺嗎?

若靜修三五日即可大徹大悟,大概不是平時疏於思考,就是靜修時用力過猛。愈是試圖模仿出世,愈是明白不該等到人生慘淡才來修行,它應該是一件未雨綢繆的事。

那些天,惟一困擾我的問題是,不少廟裡的人依然為外界誘惑,他只是形體被局限罷了,心卻可以到處亂飛,而能夠在俗世修得一顆澄明的心,比關在廟宇裡吃齋打坐難得多了,不是嗎?

這一夜,我跟多年未見的朋友喝著酒,關於修行的事進行了不著邊際的漫長對話,最後他用寥寥數語終結了對辯——

「出世修行就像在游泳池學游泳,而入世修行則是在海裡,除了游泳,還可以浮潛、衝浪,它太好玩了,也因此,你必須承認它是危險的。」

[世界之大] 峇里島靜修 之 尋思愛

我想每個不遠千里來此靜修的人,沉默的時候都在尋思求不得、放不下的事。

因為靜修院內必須保持靜默,他們在山坳裡的小溪邊設了一張Crying Bench。我翻山越嶺去看,崎嶇的山路上除了幾隻雞、幾頭牛,一個人都沒遇到,爬得膝蓋生疼,當然更沒有要哭。

但我還是不能免俗地想到了愛,把那些被問過又思考過不計其數的課題重新思慮一遍,趁著被動戒除網癮的空閒,把它們變成了一字一句——

「什麼是婚姻該有的樣子,我也很模糊。見過太多痛苦的婚姻,特別是父輩們雖然白頭偕老,但其中的痛苦爭吵,早已蓋過了幸福本身。我懷疑他們至今仍在一起,撇開孩子的因素,大概只是無法回到獨活的狀態而已。而我承受不了耗時費力又撕破臉面的事。我理想中的婚姻是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的那種。」

「C大哥曾問我,你懂得什麼是愛嗎?我從童年回溯了一次,似乎未曾真正感受過『普世標準』中的被愛。我們當下的結論是,一個未曾真正被愛的人,如何懂得愛人?但我又立即產生另一個疑問,愛有絕對的定義嗎?如果沒有,我是不是又可以擁有自己的一套理解?

「我們大概是相愛又同時伴有強烈的自我。還記得在匈牙利從酒莊回來路上,人到中年的女導遊對於已婚女子仍獨自旅行感到非常不可思議,她趁其他人酒酣熟睡之後認真地問我,你們當初結婚是出於真心相愛嗎?至少對於我來說是的,我說,但不好替他回答。我們會心一笑。還有一次,另一個朋友出於類似的好奇跑來問我,你們有什麼共同愛好嗎?我想大概是自由吧。」

「我曾問一位老師,面對這樣遠距離的婚姻,如何是好?老師說,不要去處理它,只要修好妳自己;只要妳好起來,一切自然會好的。如今想來,不是所有問題都需要處理,有時它甚至不見得是一個問題,只是剛好如此而已。」

[世界之大] 峇里島靜修 之 從前慢

長驅直入峇里島中部山區
從陽光海灘 到吃齋打坐
五更起 戌時息
摘掉手錶 以鐘鼓聲為作息基準
依賴自然判定時間流動
比如雞啼
比如午後陣雨
水流又細又慢 洗澡不能急
洗頭要等待自然風乾
護髮素讓頭髮潮濕了三天三夜
驚覺它是發明給有吹風機的文明世界用的

昆蟲飛進來了 只能等它離去
它不離去 也無須等待
它會飛走 再來 再走
房間與自然只有一簾之隔 來者皆是客
爬在器物上的螻蟻 你不能吹
愈是吹 它抓得愈緊 除非把它殺死
更不能因為蛇蟲鼠蟻大呼小叫
保持靜默是這裡的惟一戒律

C大哥說
如果你天天看螻蟻爬來爬去也覺得有趣
人生便會有意思多了
我果真在此看了三日螻蟻
看得津津有味

你會遇到有些人
他既不禪修 也不瑜伽
只在每日三餐提著器皿前來裝滿食物
你的確可以什麼都不做 只管睡覺和吃飯

篝火旁 年輕的姑娘躺著看書
另一個女人把寫了字的紙投入火中
我和她們默默坐在一起
直到被蚊子咬花了屁股
每個人都帶著心事
可是你不能說 也不能問
這裡如此安靜 人來人往 不知不覺

來到這裡是一種真正的萍水相逢
你連問對方一句為什麼到來的機會都沒有
所以這裡沒有故事
真正的平靜必須與故事絕緣

[世界之大] 漂洋過海來看妳

從巴黎-布拉格-布達佩斯一路走來,每個聽說我要去貝爾格萊德的人都滿臉訝異。我說,為了看一個姑娘。在匈牙利,我甚至開了個玩笑,當酒莊主人問我們為什麼來到布達佩斯,我說,我要分別去巴黎、貝爾格萊德見兩個姑娘,而在這兩點之間,就選擇了布拉格和布達佩斯「順便」走走。

就自身而言,出發到一個地方並不需要具體理由,有時甚至貌似荒誕。年初,我跟這認識十年(朋友介紹卻只在網上聯絡)的姑娘第一次見面,她眉宇間全是灑脫:「我準備要去肯尼亞工作了!」

我羨慕她勇敢得不顧一切,既有年輕的資本,又有聰慧。那一次,她還推薦了《月亮與六便士》,這本書從根本上改寫了我對「愛是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的理解。為此,我在巴黎做的唯一一件符合旅遊常規的事,就是去大皇宮看了高更的展覽。

秋天,我跟姑娘閒聊——
「我在考慮冬天去非洲避暑看獅子。」
「我已經因為工作關係調動到塞爾維亞了。」
「你待的地方都太刺激了。那就在塞爾維亞見吧。」

當時多少有點客套,連我都不敢相信自己最後竟認真地來了。

出發前才發現,從布達佩斯到貝爾格萊德的直飛航班每星期只有兩班,火車又嫌略久(約8小時),就選擇了酒店推薦的直通巴士(表訂6小時)。結果,巴士先延誤了兩個半小時,接著在匈塞邊境不可思議地堵車排隊5小時,進入塞爾維亞後,司機又隨性在加油站逗留一小時,再多捎帶幾個客人⋯⋯最終,372公里的路程,足足走了10個小時。

凌晨1點摸黑抵達姑娘家,她說,來杯紅酒吧,我才從擔憂和恍惚中醒來,感到自己是真真正正來到貝爾格萊德了。

[世界之大] 復刻

這張照片是此行來到布拉格的全部意義。

五年前幫手錶品牌創作文案,從捷克攝影師Josef Koudelka之處得到靈感。1968年8月21日,在蘇聯坦克開進Wenceslas Square、「布拉格之春」即將終結之際,Koudelka抓住一個路人,用他的手錶銘刻此瞬。

Koudelka在蘇聯和華約成員國入侵布拉格幾日之內拍下大量作品,底片偷傳至海外經Magnum攝影通訊社匿名發表,震動國際,他卻因此流亡海外幾十年,並且在照片面世後十六年才公開身份。

Koudelka在歐洲四處流亡、持續創作的那些年,跟三個國家的三個女人生了三個孩子。在一次罕有的媒體對談中,他說,”I tell my children that when I am with them, I am for them, and when I am not there, it is best they should try to forget that I exist.”

這位浪人攝影師大概不會想到自己的照片會讓一個人,不遠萬里來到布拉格,就為了從那個角度再看一眼。看看眼前這一切,已經褪盡蒼涼和憤怒、滿佈浮華和慾望了。

[世界之大] 異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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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尖沙咀一家日本人開的whisky bar,跟侍酒的日本小哥聊天。問他覺得香港如何,他的答案有點無厘頭:

「在日本時,我在鐵路公司做列車員。那真是一份厭惡性工作,特別是上班時間把人們硬生生塞進車廂,然後當你把車門關上的一刻,趕不上車的人會對著你罵罵咧咧。至少香港的地鐵不會這樣啊,我還是覺得香港比較好。」

我心裡嘀咕,這也能算好的一種嗎,你大概不知道香港人活得多苦,然後接過他的話:「我總覺得日本的鐵路很美好,有一種極致的嚴謹,多麼有效率……

日本小哥不依不饒:「這一切都有代價,你知道嗎,日本的列車上禁用手機的其中一個原因,是怕手機信號影響到裝心臟起搏器的人。為了一小撮人而影響絕大多數人,不覺得有點可笑嗎……」

我看著他眼裡的光,如同看到那些年在台灣的自己。

有很多台灣朋友訝異,妳怎麼那麼喜歡台灣,妳如何發現如此多我們從未發現的事物?還曾經有人鄭重其事地對我說:「謝謝你喜歡台灣!」

「不客氣,應該的」,我半開玩笑回答他。其實心裡知道,作為初來乍到的異鄉人,對當地人日常面對的煩擾幾乎視而不見,對凡事皆有好奇和包容,這是一種「置身事外才能感受到的美好」。

可是,作為異鄉人換了一個又一個地方長久生活下去,你會發現,這世界只有絕對的地獄,沒有絕對的天堂。異鄉人的好奇和包容終有一天會消失,除非你選擇一直蜉蝣在當地社會的邊緣,不計較成本,不投入感情。

然而,我們對一個長久生活之處的麻木和厭倦,偏偏通過異鄉人才能喚醒。你不見得處處認同,卻能獲得一些從未想象過的視角。

在作了十幾年異鄉人,活到邊界、身份都模糊的此刻,我的世界觀更簡單粗暴了:每一個所遭遇的異鄉人,每一個成為異鄉人的可能,皆盡可能不要錯過。

[世界之大:本州東北] 生活還是要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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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函館乘新幹線越過津輕海峽,驅車南下,走過青森、秋田、岩手、宮城四縣,沿途有落英繽紛的弘前城、幽謐的十和田湖、蜿蜒壯闊雪壁高聳的八幡平山、岩手山下綿羊卷卷的小岩井農場、人潮洶湧的松島⋯⋯受到3·11地震核洩漏牽連,這幾個農業大縣的農產品出口經歷了漫長煎熬,甚至不得不積極對外推銷。至於輻射有多嚴重、來自這些產地的食物能不能吃,眾說紛紜。可人都是有忘性的,換句話說,誰能有精力為此永遠執著。特別是親身來到這些樸素的地方,就動了惻隱之心——即使土地受了不情願的污染、生活發生如此巨變,但絕大多數人無法離開也不捨離開。你能夠感受到他們正在緩慢紮實地重振生活,譬如在街頭熱情有禮地請你品嚐細心切好的青森蘋果,又或是讓一個牧場的乳製品變出琳琅滿目的花樣來。在這裡,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什麼是「生活還是要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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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大:南投] 一屋一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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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這座位於南投魚池鄉某個山坳裡的小木屋,再一次突破了我對民宿的想像。從台北坐高鐵到台中、轉乘一個多小時的巴士,在塵土飛揚的鄉間公路上等著主人開車來接。推開鐵門、穿過熱帶叢林、阿薩姆紅茶園,抵達舉目四望都被田野包圍的秘密花園——男主人是曾經在巴西生活八年的高雄人,一臉絡腮鬍,個子不高但黑而壯實,乍看真的滿有南美人的氣質。多年前從巴西返鄉後,相中這塊安靜的土地,便親手搭建了五座木屋,和妻子女兒女婿一起經營,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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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蟲鳴鳥叫鬧醒的早晨,到民宿主人的大木屋用早餐,厚著臉皮跟主人家聊了兩個多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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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人忙裡忙外,隨手摘兩朵含笑花放我桌上,轉一圈又去樹上牽了個仙桃請我吃(這東西狀如芒果、口感卻似蕃薯),然後興奮地挖出仙桃核,「你看像不像企鵝?」還去把核洗淨擦乾,著我帶回去埋在土裡。轉身拿出冰凍豆奶,教我變著法子把仙桃和豆奶拌在一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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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閒下來逗弄孫子,才有機會問他的巴西往事。早在20世紀初,日本就出現了第一批以巴西為目的地的移民潮,因著和日本的淵源,台灣也湧現去巴西淘金的人。男主人隨家人在巴西生活八年,學會了葡語,也把南美洲的脈絡摸得一清二楚。我們從巴西的移民歷史說到異族間的平等相處,再從政府提倡乙醇替代汽油、推廣生物能源聊到亞馬遜河用之不竭的水能資源,還有歐洲人日本人韓國人以及華人在當地各自割據的產業⋯⋯本以為他搭建木屋的技術,是當年從巴西習得,原來竟是他回台灣後,從零開始的手藝。他們家兩層高、四面皆玻璃的木質結構,經歷9·21大地震幾乎完好無損,而震央集集鎮距此僅二十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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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灣住過的民宿,稱得上有質感的一批,若非設計異常用心,就是服務好到讓人折服,以上皆有也不是多麼難得的事,唯獨這裡,還有主人的經歷和智慧加持,已然很難超越。

[世界之大:新竹] 13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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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不少彎路才抵達最初的目的地——發源於台中的十三咖啡,在新竹開拓了地盤,稱「邊境十三」。沿襲台中店的遊戲規則,200台幣2杯陶鍋烘培espresso,除咖啡以外什麼都不提供。

身後坐著一位從舊金山歸來的台灣人。她高聲讚嘆著咖啡猶勝Blue Bottle:「因為你們的咖啡,我開始覺得生活在台灣也不錯!」

店長反問:「您不喜歡台灣的生活嗎?」

客人:「我覺得台灣沒有源頭。」

(是歷史的源頭,族群的源頭,還是希望的源頭?)

店長:「應該不是沒有源頭吧,只是人們沒有去尋找而已。我們的教育是一言堂,不去發問,不去尋找⋯⋯」

(你們說的是同一個源頭嗎?尋找源頭跟一言堂又有什麼必然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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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由此展開,花了二十分鐘訴說著對台灣的悲觀,我始終沒有聽明白這場對話裡所謂的「源頭」是什麼,從未有人給它定義,每個人在各自的維度裡自說自話,卻能熱烈地討論開來。

你開始明白社會上很多非理性的灰色情緒是如何從各個小角落蔓延出來的。他們不問「源頭」的源頭,輕易下了論斷;或者不經咀嚼地把別人的論斷據為己有,再頭頭是道地傳播給下一個人;或者一心只想闡述自己,卻偏離了討論的軌道。

這就是流連咖啡店的樂趣之一,它讓你更瞭解人類。

[世界之大:台中] 靜巷六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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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跟它的主人聊了一個多小時。他三十出頭,按他的話講「書讀得不多」,很有想法,他的經歷也濃縮了很多台灣年輕人的夢想:一個部落格(或文藝創作)、一個民宿,以及錢賺得剛好夠用且恬靜自在的生活。

他很熱情地給我們反覆泡茶、推薦他喜歡的書、說起他整個創業歷程,滔滔不絕、和盤托出——他大概是我這輩子遇見過最難被打斷的人,每句話都蘸滿了他的人生哲學。

他形容「靜巷六弄」的成功來自於小幸運+小聰明;他說他這輩子幾乎沒有離開過台中、除了當兵;家裡還有父輩的事業,隨時向他敞開。他一直反覆強調,只要用心累積、誠懇待人,總會實現夢想。

後來,我幾乎只能憂傷地看著他,卻說不上話來。我不知該羨慕他的幸運,慚愧自己的不夠努力,還是感嘆造化的差異。

他終於想起來問問我這位客人的來歷,可我不知道如何向一個一輩子只在一個地方安逸過活的人,講述那種四海輾轉、充滿不安與焦慮的生活。他不會明白的,正如我也無法完全明白他。於是選擇草草結尾,洗洗睡吧。

我躺在小巧而充滿安全感的房間,床鋪軟硬適中,燈光柔和暖人,卻久久不能眠。

[世界之大:台東] 鐵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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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一輩子想起都會覺得美妙。

話說白天在台東走了十幾公里路,晚上不到八點就回民宿準備休息。聽到幾陣微弱的敲門聲但沒有人說話,我心想,今天被Google Map帶去走了壽衣一條街真是有夠見鬼了,晚上還來?

敲門聲停了幾秒,又繼續響。一開門,黃媽媽七歲大的小孫女在門外緊張得一口氣說不上話來,然後支支吾吾三分鐘後我才明白,原來是黃媽媽想帶我夜遊鐵花村。

雖然白天剛剛去過鐵花村,但如此臨時起意的事情,簡直無法抗拒!況且黃媽媽真是太夠意思了,她遞給我頭盔的那一刻,「我特地給妳準備的,今天要去的地方比較遠」,我決定今晚一定要陪黃媽媽high到底!

於是,黃媽媽騎著機車,前面站著小孫女,後面載著我,先經過她兒子的飲料店,叫媳婦幫我們準備飲料;再遇到賣綠豆饌的攤車,她加速追上,硬要買給我吃。於是我們提著一堆吃的喝的,懷著開party的心情,在台東的大街小巷呼嘯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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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花村的白天和夜晚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小熱氣球和音樂聚落把這裡的夜晚襯得格外靈動。黃媽媽悠悠地說,這其實也是她第一次夜遊鐵花村。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想她剛才放下手中勞動跟我一起出門的心情,說不定比我還要興奮!

音樂聚落一角圍滿了人,我們湊過去看熱鬧,赫見「黃大煒」三個大字在黑板上!

如果剛剛沒有聽到敲門聲。
如果沒有答應黃媽媽一起出來玩。
如果不是剛好今晚來到鐵花村。
如果上天要賜妳這樣的美好,所有機緣巧合都是理所當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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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進場的時候,前面的暖場剛剛結束,黃大煒剛剛好出場。一切都是剛剛好。他唱了一個多小時,這期間我完全處於被幸福沖昏頭腦的狀態。

回程的路上,雙手死死抓著機車後面的把手,頭盔鬆鬆垮垮扣在頭上被風吹得快要掉下來,想著台東那微風徐徐的夜裡,我把第一次坐機車後座獻給黃媽媽,她把第一次夜遊鐵花村獻給我,一把年紀還陪我瘋瘋癲癲看黃大煒,就覺得做夢都會笑出聲來。

[世界之大:曼谷] Thonbu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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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Thonburi運河穿行,大小寺廟佛像遍佈河道兩岸,數之不盡。奢華和簡陋的寺廟都走過,遇見伶仃幾個在偌大寺廟一角靠墻念經的僧侶、打坐禪修的信徒,還有披著白色戒衣聚集聽道的信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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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落河岸兩旁的家宅,個別看起來雅致,更多是簡陋破敗的,牆壁上有洪水肆虐的痕跡;人們的生活繫在岸邊和船上,很多人靠微不足道的小買賣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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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處岸邊樓閣看木偶戲,據說每個表演者要花九年時間拜師學藝,才能修成如今的台上幾分鐘。在這裡,一切都讓我覺得更貼近泰國,貼近它的信仰,和因這信仰而活得平靜緩慢、能夠忍受素淨清苦的人們。「要活得簡單才是困難的。是啊,簡單就意味著放棄,而這個世界上的誘惑如此之多」,這來自一段印度遊記,我當下的想法也是如此。當欲望每天把我們折磨得死去活來,羨慕別人「可以擁有得這樣多」,我更願意知道,有的人竟可以擁有得這樣少。